坐困愁城(三)
  阴潮的天气,飘着的雨雾,迎风招展、袅娜款摆初抽芽的嫩黄柳条,靠在凤移花胸膛上的娇娘望着窗外的景色,嘴边的笑意就像定格了似得,始终不曾消失。
  凤移花也含着浅笑,胳膊从她腋下伸出抱着她,有一下没一下清闲的抚弄她软滑微凸的小肚皮。
  就这么相互依偎着过了好大一会儿,他才开口道:“冰珠晶莹剔透,散在本就结上了一层霜的青瓦上,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,而当天气回暖,那细小圆溜溜的珠子便又会化成水,阳光一晒便什么都没有了,冰冻过的血珠,藏在床帐的夹层里,深夜,人睡熟了,屋里又烧着地龙,渐渐的就开始融化,一滴一滴的血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,鬼气森森,你这吓人的法子着实不错。”
  娇娘也不怕他知道,事实上她根本没打算瞒着他,“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大概主意,细节上还是落霞和银宝帮着描补完整的。你若问我为何猜测派去姜府抢掳我的背后主使是大奶奶,那我告诉你,从我来这里,我只挡了一个人的路,女人的嫉妒心和掌控欲一点也不输于男人,后来我入了侯府,一试她,她果真露馅,才有了我后来的报复,我不能让她觉得我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捏的包子,要不然,助长了她的威风,我的日子更会不好过。”
  娇娘沉思一会儿说出自己的疑惑,“可我觉得她还没那么大的魄力,直接杀人放火。因为若她真的下了那样的命令,她心里应该有所准备才是,不可能我一吓唬她,她就微露了破绽,她之所以露破绽,该是因为结果也不是她所想的,她自己也意外,这才让我一试试了出来。”
  “分析的不错,爷便说你是个不笨的。”凤移花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她的小肚皮,“可娇娘是否忘了什么?爷临走时记得说过一句话。”
  娇娘心虚的垂头,咕哝道:“可我不能总躲在你背后。再说了,你也不可能每一次都及时的出现在我身边。”
  凤移花轻叹,歪着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耳朵。
  静默片刻,便听着有人敲门扬声禀报道:“大爷,大太太提前回来了,说是要您去一趟折桂堂。”
  “是银宝。”娇娘坐了起来,和凤移花对视了一眼,穿鞋下床坐到了梳妆台前的月牙凳上。
  凤移花依旧歪在床上,神情慵懒,“进来回话。”
  银宝应了一声,推门而入,到了近前也不乱看,袖着手,垂着头道:“奴让金宝把杜妈妈吊在了折桂堂的门口,该是折桂堂留守的婆子飞速去了趟护国寺向大太太密报,这才提前回来了。”
  “做的不错。”凤移花曲着腿,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了几下,便从床上下来,俯身穿靴道:“既然是嫡母的传唤,我这个做儿子的便不能怠慢,这便去瞧瞧。”语气颇为嘲讽。
  娇娘心知,他这一去怕又是一场风波,便从屏风上拿下他玄色的披风给他穿上道:“我和你一起去,此事总归是因我而起。”
  “也好,但事情的起因却不是你,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。难不成,小偷偷了你的银子,你不去抓小偷,还要埋怨自己银子多吗。”
  “真当我是傻子呢。”娇娘啐了他一口。
  凤移花浅笑,“我去见杜氏,你去姨娘的小院里坐坐。至于杜氏,自有我来应付。”
  “可以去吗?”娇娘便把姜姨娘通过姜妈妈给她递的话向凤移花说了一遍。
  凤移花顿了顿,转身也从屏风上把娇娘的皮裘拿下来给她穿上,道:“有何不可,姨娘也是想见见你,和你说说话的。”
  折桂堂,众奴婢皆身僵如木,汗不敢出。
  上首位置坐榻上,大太太面色铁青,她望着眼前这个口鼻几乎被摔的血肉模糊的陪嫁丫头,猛的一巴掌拍在了黄花梨木的小几上,“好一个孽子!”
  杜妈妈见着了大太太她一颗老贼心终于镇定了下来,口鼻虽疼的厉害,可她还是忍着撕扯伤口的痛,道:“大太太,您可终于回来了,奴婢怕您再不回来,真个就只能给奴婢收尸了。大太太你是不知道,当时奴婢瞅着花大爷的神情,他是真想一刀砍了奴婢,奴婢吓的半死,拔腿就跑,到了门口还被金宝银宝那两个作死的臭小子给绊倒摔成了这副鬼样。”
  想着以前的凤移花,大太太蹙眉想,挥刀砍人的事儿,那个孽畜还真干得出来。
  杜妈妈瞅了大太太一眼,又道:“不是奴婢借此告状,而是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
  “你直说便是,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,又陪着我走过了那些痛苦的年月,你的忠心我还能怀疑不成,有什么话,说!”大太太越看杜妈妈的惨样越生气,“这个孽畜!”
  杜妈妈垂下的眼睛里闪光一丝狠,措辞一番才道:“大太太,俗语有话说,打狗还要看主人,今儿个花大爷却直接对老奴动了手,老奴心里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脸上的痛,而是大太太的安危。”
  大太太微惊,忙道:“你这话是怎么说的?”
  杜妈妈先是谨小慎微的看了大太太一眼,又扫了一圈屋里的丫头们,大太太会意,扬手便道:“你们暂且外面候着去。”
  杜妈妈一看屋里清了场只剩下她们主仆,就紧接着道:“老奴斗胆一说,大太太听过便罢。”
  “你快说,别在这跟我兜兜藏藏的。”
  “那老奴就僭越自夸一回。大太太你想啊,在咱们两侯府里谁不知老奴是大太太手底下的第一人,往往老奴的言行便代表了大太太的意思,老奴虽是个卑贱的奴婢,可老奴这个人有时候所代表的却是大太太的脸面,如今大爷竟然不顾及大太太您的脸面,直接打了过来,打了老奴是小,打了脸面也没什么,可老奴是怕,有朝一日,花大爷真长硬了翅膀,得了什么好机遇,飞黄腾达了,他对大太太可还会像以往那般敬而远之,畏惧尤甚吗?甚至,他会不会胆大包天,以怨报德,对大太太做出什么不利的事儿,尤其是……大太太那事儿若是被挑出来……”
  “行了,别说了!”大太太立即挥手制止。
  杜妈妈哎呦一声,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口鼻。
  “你的意思我明了了,看你伤的这么重,快下去让扁素看看。”
  杜妈妈也实在疼的厉害,见自己说的话已对大太太造成了影响,她忙一点头就匆匆跑了出去,赶紧去包扎。
  “来人,去把姜姨娘给我找来,就说我一个人念经寂寞,让她过来陪着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大丫头白芍领了命,后退着出了大厅,便挥手叫来一个小丫头吩咐她去叫人。
  待凤移花来时,先去了姜姨娘的小院,她的小院就在大太太的院子里面,听碎珠说被叫去了大太太那里,凤移花的脸色便是一青,低着嗓音道:“让人去把凌二爷叫来,让他看看他母亲的好德行。”
  “奴这就吩咐青儿去找。”银宝道。
  娇娘心知这里头定然还有她不知道的恩怨,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,也乖觉的没有说话,眼睛微转便打量起大太太的院子来。
  这也许不该叫院子,而是一个大花园,整个地方是折桂堂的,可里面的布局却又分成了一个个小院子,不是用白墙分隔,而是用花草、假山、荷塘等围起来的,在不影响美观的情况下,各个小院的界限分明。
  这里的布局和老太太的春晖堂又是不同的,老太太的院子不是最大的,却是看起来最繁华的,什么东西都显得喜庆和富丽堂皇,且,里面没有如此壁垒分明的小院子,这也许是因为老太太院子里没有姨娘的缘故。
  以此类推,杜元春的院子里也该是这等布局才是。
  “给母亲请安。”
  凤移花的声音突然传来,娇娘忙一整肃面容,蹲身行礼道:“给大太太请安。”她是妾,是没有资格称呼大太太为母亲的。
  大太太望着眼前这一对人,一个拱手,一个蹲身,她冷斜起嘴角,也不叫起,反是慢腾腾的端起了小几上的茶杯饮啜了一口。
  凤移花也不傻,他可没那么乖顺,旁人不叫起他自己嬉笑着便站了起来,顺手扶起了娇娘,“母亲是如此宽和的一个人,怎会忘了叫起,而让庶子并怀了孕的庶子姨娘长跪不起呢,为防有人嚼舌根说母亲刻薄庶子及庶子的妻妾,儿便起了吧,母亲定然不会怪罪的,母亲,您说呢?”
  大太太刚要发难,凤移花又开口了,依然是笑语盎然的模样,“对了,听说母亲正在为二弟寻摸妻子,不知结果如何,儿听说,现在咱们京城的风气变了,给贵女们找婆家,不仅要看家世了,还要看婆母的脾性,若是温和知礼,待人宽和的便颇为吃香,母亲,儿说的可有错吗?”
  一番话把大太太堵的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,眸光拧了凤移花一眼,低头喝了口茶,却忽然发了怒,猛的将茶杯摔了个粉碎,“哪个贱蹄子沏的茶,要烫死我吗,姜姨娘,你还跪在那里做什么,没眼力界的,还不快来把这碎瓷片收拾了。”
  说罢,微有得意的瞥了凤移花一眼。
  娇娘一进门便看到了那尤为扎眼的湘妃色身影。
  就见大太太的脚边放着一尊两尺高的玉佛像,而姜姨娘正虔诚的跪在地上,敲着木鱼念着经。
  不知怎么的,娇娘便觉得眼酸,连她看了这情景都觉得憋屈的难受,更何况是身为人子的凤移花呢。
  那哪里是念佛,是折磨人还差不多。
  “大太太莫气,婢妾这便收拾。”
  姜姨娘的语气一贯的是不急不缓,这个时候,娇娘就特别注意着凤移花的神情和举动,就怕他一个忍不住做出什么令人后悔不及的事儿,可事实证明凤移花的忍耐力惊人,他见了不仅不难过反而嘴角含笑,态度轻松自然,彷佛那跪在地上一块块捡起碎瓷片的是别人的生母一般。
  “母亲也只会这些老掉牙的伎俩罢了,您用的不烦,儿看的都有些烦,若母亲找儿没有别的正事了,儿便回了,儿估摸着老太太再有小半个时辰便能到家,儿还要去老太太跟前尽孝心,便不在母亲这里耽搁了。哦,对了,忘了对母亲说一件事儿,儿回来的时候,正见着杜妈妈在我这姨娘的屋里做那奴大欺主的事儿,一怒之下便命人将杜妈妈吊了起来,母亲万万不可生儿的气才好。奴大欺主可是件大事,这老虔婆今日能欺负一个姨娘明日便能欺负起母亲来,儿若记得不错,老太太最是厌恶这样的奴仆,正在考虑要不要把此事告知她老人家知道,不若母亲来为儿拿个主意如何?”
  一番话说下来,丝毫不提杜元春的那一档子事儿,竟是把杜妈妈的罪名单独令拟了一个。
  娇娘思忖半响,略微明白,凤移花是不想让此事扩大,一是顾忌着自己的生母,所以暂且放过杜妈妈,二,对于杜元春他极有可能另有安排,这里面毕竟还涉及到了一个权势不俗的世子爷。
  且,这位世子爷管大太太得叫一声小姨母,是青阳侯府的亲戚,和奸这般影响清誉的事儿,还是得能捂在自家里解决便捂在家里自己解决的。
  娇娘看着凤移花弯起的朱唇,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透着森冷,她不禁打了个寒颤,这厮极有可能想自己处置,被戴了绿帽子,做了乌龟王八好些年,这么丢丑的事儿,以凤移花的性情又怎会甘心被人嘲笑。
  大太太心知这孽畜是拿老太太和杜妈妈的去留威胁她呢,纵使心中不甘,可大太太也不得不妥协,这么些年来,杜妈妈已成了她的手臂和眼睛,她是真离不开她。
  低头一睨跪着的姜姨娘,杜氏淡淡道:“姜妹妹辛苦了,地上这些碎瓷片锋利的狠,为防伤着了你,你那好儿子找我拼命,姜妹妹还是起来吧,去旁边坐着。”
  姜姨娘无可无不可,面色淡淡,将捡好的一捧碎瓷片丢尽了一个小丫头捧来的簸箕里,用巾帕扫了扫手掌,一晃便缩到了袖子里。
  娇娘微愕,若她没看错,姜姨娘的手是被锋利的边沿擦伤了的,她若无其事的藏起了受伤的手掌是怕凤移花看见吗?
  略微一想娇娘便释然了,果真是母子,即便面上不显,心里依旧是相互心疼着的。
  “母亲若是无事了,便让人搀着姜姨娘出去可好,儿有些紧要的事儿要同大太太商议。”
  有姜姨娘在手,一日她夫君青阳侯不死,一日即便是成了家的凤移花也不能接走姜姨娘,只要姜姨娘一日在身边,她就不怕凤移花敢造反,想到此,大太太淡然的一点头,挥手道:“既咱们花大爷都开口了,姜妹妹便先回去吧。”
  凤移花看了娇娘一眼,娇娘会意,垂着头,默不作声的便上前去抬起了姜姨娘的右手臂。
  姜姨娘淡然的面孔在看向凤移花时终于有了一丝裂缝,眸光里的悲意和认命几乎让人望而怯步。
  可凤移花不,他就那么笔挺的站在那里,眼睛执拗的望尽姜姨娘的眼底。
  最终,做母亲的败下了阵来,就像曾经的许多次一样,娇娘就听见她轻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。
  他人母子的无奈怎会让大太太心软,她唯一关心的便是,今日发生的事儿要以怎样一个完美的不伤她羽毛的方式解决。
  还有一件她最关心的事儿,他是否已得知了春娘与人和奸的事儿。
  此事可大可小,大则青阳侯府、泰国公府、威国公府从此交恶,她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,小则……大太太沉默的想了一会儿,若有必要,便只能牺牲春娘了。
  也是她自己活该,谁让她做出那么无耻的事儿。
  想到此,大太太便道:“乍然听闻了一个令男人颜面尽失的事儿,大爷可有何想法没有。”
  凤移花自己在大太太的下首处坐了下来,淡淡道:“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了,容儿请教一个问题,母亲是何时得知的?事到如今,顾全大局也好,为了儿自己的脸面也罢,儿都不打算深究此事,但,儿今日撞破了这桩丑事,竟然发现连母亲也牵扯了进来,有一问在肚子里不吐不快,还望母亲解惑,你是何时知道的?”
  正要喝茶的大太太蓦地顿了顿,目光略闪,面不改色道:“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,若非春娘跪在我面前苦苦求我,我是不会搀和进来的,这毕竟是毁损咱们凤家家风的大事,我这个做主母的,不会不重视,更不会帮着隐瞒什么。”
  “哦,原来是最近几天才知道的。”凤移花放心的笑道:“儿还以为母亲早就知道了呢,比方说在春娘还未嫁给我时。”
  大太太眨眼睛的动作蓦地加快了几下,放下茶杯,用帕子抿了抿嘴,淡淡道:“若我早知我们泰国公府出了如此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家,我早就禀明母亲,让家里人秘密……罢了,我现在再说这话也无意义了。你只说你想如何处置春娘吧。”
  大太太淡瞭凤移花,神态高高在上。
  凤移花讽然一笑,“总之不会损及母亲分毫便是了。至于杜妈妈冒犯我屋里姨娘的事儿,我想杜妈妈已得到了教训,便就此作罢。”
  “如此甚好。”大太太也是深谙缓兵之计的精髓,心里纵然恨死了这对母子,可此时此刻她并不占上风,便先妥协道:“许久没去你姨娘那里坐坐了吧,今儿个正好合适,你且去吧。”
  “多谢母亲。”
  凤移花一拱手,转身便走。背过脸去时,含笑的神色一收,冷若寒冰。
  大太太也是,那变脸的速度堪比变色龙。
  不消一会儿,凤凌便兴冲冲的来了,进门先是请安,而后便问:“母亲,可是大哥回来了?在哪儿呢?在哪儿?”
  瞧着自己儿子对凤移花的孺慕,大太太登时被气疼了胸口,自己捂住就大喘粗气。
  凤凌忙道:“母亲您这是怎么了?”手忙脚乱就开始给她顺气拍背。
  望着这个令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,大太太真是恨其不争,一把扭住他的耳朵便恨恨道:“你个没出息的东西,是几辈子没有过大哥,没有过兄长还是怎的,怎就对他那么言听计从,我的傻儿子,你不知那孽畜的奸诈,他就是个包藏祸心的,哪里会真心对你,他对你好只是图谋你的爵位和财物啊,你给我醒醒!”
  凤凌苦着脸,抱着自己的耳朵赶忙哀求,“母亲,疼,疼啊,要掉了。”
  “用了多大的力道我自己清楚,你别在这儿装模作样的骗我。”虽是这样说,大太太还是松开了手,猛一推他,气道:“你给我走,不是要去找他吗,他就在他姨娘那里,你赶紧去,我不想看见你。”
  凤凌傻乎乎的,似听不出自己母亲的气话一般,一拱手道了声谢,转身就屁颠颠的去了。
  大太太眼睛一瞪,白眼一翻,差点气厥过去。
  拍着桌子就骂:“孽畜、孽畜,竟勾的我儿子如此信任你,果真是司马昭之心。别以为你媚惑了我儿子就能得逞,我告诉你,只要我一日不死,你们母子便没有一日好过,咱们走着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