报得三春晖
  喜儿回到春晖堂,一见老太太便跪了下去,她弯弯唇,本想做出一副风轻云淡释然的笑模样,道一句:“老太太,奴婢不喜欢花大爷了。”她以为自己已经想的很透彻了,可是当话说出口的时候,还是落了泪。
  “奴婢、奴婢……”她明明已经想好了说词,可当看见老太太时,她却委屈的嚎啕大哭,跪趴在地上,泪落滂沱。
  老太太听的心疼,把喜儿拉到怀里安慰。
  “为何啊?为何又不喜欢了?是不是花儿拿话羞你?”老太太可不信自己的一双眼看错了她,便道:“你不必理会他,这事自有我给你做主,我说让他纳了你他敢不听我的,仔细我打断他的狗腿!至于别个人,你无需顾忌。哼,她也不过是个妾,怎有那个资格妒忌。”
  喜儿感念老太太待她的好,真诚的给老太太磕了个头,擦干了泪缓过劲来,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道:“见着老太太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委屈,想来是老太太太疼爱奴婢的缘故。不关大爷的事儿,更不关玉姨奶奶的事儿,是奴婢自己的问题。奴婢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一句诗,死生契阔,与子相悦;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
  “这是好诗,我年轻的时候最爱这句。”老太太拍拍喜儿的手笑着倚向靠枕。
  “奴婢也极爱这句,所以奴婢便想要一个只执我之手,与我偕老的夫君,但是花大爷不是,奴婢想清楚了,奴婢不愿给人做妾,即使是花大爷也不愿。老太太,喜儿知道您疼喜儿,知道喜儿私下爱慕大爷便有心成全,可现在喜儿不喜欢大爷了,还请老太太再疼爱喜儿最后一回,成全了喜儿。”喜儿看着老太太坚定的道。
  老太太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,见她果真打定了主意,便道:“你起来,到我身边来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喜儿起身往前走了几步,复又在老太太脚边跪了下来,“是奴婢的错,让老太太为难了这些日子。”
  “罢了。”老太太拿帕子给喜儿擦了擦脸上的泪痕,叹息道:“看来,我果真是老了,你们小年轻的想法,我竟是不懂了。这事就这么算了吧,强扭的瓜不甜,也省的花儿埋怨我。至于你呢,改明儿选了黄道吉日,我收了你做干孙女,然后啊就着手给你找婆家。”
  喜儿又摇了摇头,道:“老太太,奴婢想一直伺候您,不愿嫁人,至少现在还不想,求老太太成全奴婢的这一番孝心。若老太太实在厌烦了奴婢,要将奴婢嫁的远远的,那奴婢宁愿一死。”
  “你这丫头,什么死不死的,别老把死挂在嘴边上,不吉利。”老太太也是知道她的脾性的,刚烈的很,只能妥协道:“都随你吧。傻丫头,你的心思我知道,我可人疼的丫头,你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。花儿什么德性我知道,定是他让你吃了大亏了。回头瞧我不打他。”
  喜儿破涕为笑,拿了美人锤伺候老太太,道:“喜儿可没有老太太想的那样好,喜儿是真的不喜欢了。”
  那夜事后,凤移花等了几天,发现春晖堂那边没了动静,他吐了口浊气出来,便把这事当个闲话说给了娇娘听。
  娇娘那会儿已能坐起来了,听过之后就瞪了他一眼,“若那喜儿真脱|光了往你床上爬,你待如何?”
  凤移花心知这妮子是吃醋了,便笑着道:“这喜儿是个刚烈正经的女子,她心中越是倾慕于我,越不可能就那么不明不白的委身于我,何况,喜儿这姑娘,心中自有骄傲,那夜之后,想必便能认清事实了,我欣赏这样进退有度的女子。”
  怎能在她的面前夸奖另一个女子,即便那女子已不战而降了也不行,尤其是在她刚生完孩子的时候,一霎这醋缸便翻了。
  气咻咻的将人推出床外,扯下床帐,搂着孩子躺下就不搭理人了。
  凤移花站在床外愣了半响儿,半响儿都摸不着头脑,他方才说什么了?这臭丫头怎忽然就生气了?
  感情是母凭子贵,一招有了新靠山,她腰杆挺直了,便不把他当宝了?
  这还了得,他必得让她知道知道他的厉害。
  想罢,他亦凶巴巴的拨开床帐钻了上去,一通外强中干的训斥之后,便听床内传来了委屈的啼哭声,紧接着便是男子慌了慌张的诱哄声,再然后娇糯的女声猛的扬了起来,理直气壮的一通反训,那大爷便越趴越低,最后抱着他儿子就缩到床角里去了。
  可了不得了,娇猫咪生完崽子一霎崛起变母老虎了。
  娇娘瞧他那个样儿便笑了,拉他在枕畔躺下叹息道:“喜儿是个好姑娘。”
  “啧,我也是个对你忠贞不二的好夫君不是?”
  娇娘拍他一下,望着他真诚的眸子痴痴笑了。
  此番事了,白驹过隙,卧床四十多天后,她终于被允许下床沐浴。
  春景阁内有专门的一间浴室,里面建了一个大池子,全是用汉白玉石修砌而成,期内布置极为华贵。
  四十多天没洗澡没洗头,可想而知她已臭成了什么样儿,一进了这浴室,先是对着那一池子撒了花瓣的清水垂涎了半响儿,随即任命的进了大浴桶,她身上脏的紧,还是痛痛快快的先在浴桶里洗一场,再去祸害那满是花香的大水池吧。
  先是用香苓洗了头,随即便拿丝瓜瓤搓起身子来,想着这么多天没洗澡,丝瓜瓤一上身她便卖力的搓洗起来,直到手臂微酸了才住手,冲洗之后顿时就感觉自己身上掉了一层皮,轻了二两肉,浑身清爽。
  可后背她依旧感觉没洗干净,想了想,还是开口叫了落霞进来,她则从浴桶里爬了出来,冲向了那垂涎已久的大浴池。
  浴室的门被人推开了,一双黑底云纹的靴子出现在了一扇绘着美人夜宴图的屏风底下,紧接着便转出了一个面带坏笑的俊美男子,不是凤移花,她的大爷又是谁。
  而正闭着眼享受水浴的娇娘却没发现,听着动静便道:“落霞帮我搓搓后背。”
  说着便转过身去趴在了池边。
  凤移花也不说话,三两下除去了身上的衣物,穿着一件大裤衩便下了水。
  水池因进来了一个人而如涨潮一般翻涌了少许,娇娘察觉出了异样,正想着她只是要落霞帮她搓背罢了,怎这丫头就傻不愣登的下来了,正要回头之际,便一下被人从后面抱住了,这突来的动作惊吓住了她,张口欲叫便被堵住了嘴,眼睛猛眨几下,瞧着来人她就气死了,挣扎着从他口里逃脱,羞窘的锤了他一记,便道:“你怎来了,不是在屋里瞧你儿子吐泡泡吗。”
  “娇娘,我想你了。”说着话凤移花就将人从浴池里抱出,放到了床上。
  她看不见他的脸,委屈突如其来,她几乎将身下的褥子抠|弄破了,眼泪溢出眼眶,哭声终是没有忍住。
  他从身后抱住她,将人拢入怀中,怜爱的亲吻,一遍一遍的喊:“娇娘,娇娘……”
  娇娘抬眼瞧他,见他眼中并无轻视,反而是宠爱,哭的就更狠了,娇软可怜,无助极了,“我、我刚才看不见你,我以为、以为……”
  “以为我把你当做了玩物是吗?傻娇娘,那是因为爱你。”转瞬又觉好笑,想着方才被她哭的心乱,还以为自己的轻狂伤了她,便冷下脸故作生气道:“既你不喜爷碰你,爷不碰便是。”
  “不是,不是这样的。”娇娘忙紧紧搂住他的脖子,委屈的哽咽,“我看不见你的脸,摸不到你,便觉害怕。”一个人攀上欢乐的巅峰,身边却没有人,那份寂寥空虚她害怕极了。
  “傻宝,怎会摸不到我。”他怜惜的在她身上轻抚以安慰她不得安宁的魂灵,转眼便暖笑着在她耳边轻轻道:“你我早已是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了,怎会感觉不到。”
  “我想看着你,抱着你。”
  她的脸儿埋入他的脖颈,贴身相拥,仿佛融合成了一个人。她喜欢这样,就像是一起修行一门古老的仙术,跌跌荡荡,生生死死,都在一起,熟悉彼此的温度和情意。
  此番事,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,酣畅淋漓自不必说。
  韶华如梦,不知不觉的便过去了一个月又一个月,尤其是当她有了孩子之后,每天喂喂他,逗逗他,抱抱他,听听他的哭闹声,亲眼看着那么一个小不点,在时光之中长大,心中便盈满了感动,这就是她的儿子,血脉相连的牵挂。
  有时她也会忧虑他的未来,他是庶出的庶出,身份较之旁人低微,她害怕孩子将来会怨恨她出身低贱,钻了牛角尖时她也会想,若她有个显赫的出身该有多好,如此她的孩子便会少吃很多苦,可若她当真有了显赫的出身,她就不可能成为凤移花的妾,若她没有遇见他,没有成为他的妾,孩子又从哪里来。
  这似乎是个哲学问题,就像那困扰了许多哲学家的千古谜题,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,是鸡生了蛋,还是蛋生了鸡,那是个悖论。
  这世上没有如果,没有假如,有的只是遗憾和悔恨,又或者最严重的因悔而痛不欲生。
  孩子满月的时候,他爹花大爷终于在几乎被他翻烂了的《楚辞》里决定了孩子的大名,凤容与,取自《九歌湘夫人》中的最后一句,时不可兮骤得,聊逍遥兮容与,意思即是欢乐的时光难以轻易得到,姑且欢乐自在与共,容与即自在与共。
  她听了,弯唇一笑靠向他的怀抱,那便自在与共吧。
  容哥儿没有热闹繁华的满月宴,更没有郑重其事的抓周宴,他有的仅仅是他的父母对他殷切的期盼,愿他一生都能平安喜乐,正如他的名字,愿他逍遥自在。
  在这一年中,发生了许多事,凤芸儿订给了万安公主的小儿子,今年三月出嫁,大太太喜笑颜开,特意在姜姨娘面前显摆了许久,紧接着凌二爷也给她争了气,终于凭借自己的才学得了圣上的青眼,做了翰林侍读,即专门伺候圣上读书的官职,虽是小官,却前途无量,大太太更是得意了起来,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好儿子,那段日子青阳侯府春光明媚,虽是深秋隆冬,却让人觉得如置身百花暖阳中,连带着她也觉得这日子舒坦极了,可惜好景不长,两个月后,大爷迁升了羽林大将军,全权掌控了宫城安危布防,兵权在握,身份越发贵重,成了留京不去的王爷们争抢拉拢的重要人物,一时门庭若市,风头无两。
  如此一对比,凤凌成了那小小的“侍书童子”又算得上什么,听人嚼舌根说,大太太在那几日里摔碎了好几套名贵的茶具,瓷器。
  不管大太太如何反应,侯爷倒是乐见其成,姜姨娘直接受益,整整半个月侯爷都留宿在她房中。
  只是娇娘带着孩子去向她请安时,并不见她的笑颜便是了。
  因之前喜儿的事,老太太似乎不待见她了,娇娘也不强求,除了初一十五定时的请安日子,她便不上赶着去讨人嫌,不过老太太似乎忘性挺大的,不过三两个月后,听说容哥儿越长越像凤移花小时候,便乐呵呵的让她抱了孩子去请安,天天都得去。
  娇娘笑了笑便想这样的老人最是可爱的了,老太太年轻时定也是个心胸宽广豁达的人。
  无暇也于去年下了考场,却没有考中,她见他形容颓废,心中担忧这小子,便让凤移花好好开导一下他,男人之间的交流总会容易些,凤移花抽空见了他一面,书房长谈,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,自那以后便见无暇常常出现在凤移花的外书房。
  她见这弟弟又渐渐恢复了平常性情,便放下心来。
  朝堂上的事儿凤移花有时闷在心里久了也会跟她说,有时是分析,有时只是简单的陈述,有时又是长久的沉默,她听着,只觉得长安的事情可能很复杂,并有不好的预感,很快这一池浑水里便会搅合出漩涡,而凤移花首当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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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前尘往事:
  成亲已有半个月了,他们却还没有同房过。老太太心里着急,便把新媳妇杜元春叫了过去。
  水榭之中,一张藤桌,四张藤椅,藤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时令瓜果和精致的点心,老太太坐在南面,杜元春坐了北面,老太太打发走伺候的人,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才缓缓开口,“这是我收藏了许久的好茶,你尝尝。”
  杜元春心知肚明老太太今天把她叫来是为了什么,可她并不以为然,能推迟和凤移花圆房的时间最好,推迟不了她就认命。
  “花儿才从高处跌下来,他心里受不了,他心里比谁都苦,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,你多多包容他一下吧。花儿是个善良的孩子,他是不忍你跟着他受苦,这才故意伤害你,他性子有些别扭,等他想通了就后悔了。在此之前,只能劳烦你多劝劝,多忍忍。”老太太面有悲愁,谆谆教诲。
  “老太太放心,我既然嫁给了他,就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,夫贵妻荣这个道理我知道。”杜元春很是正气的回答。
  老太太欣慰极了,深觉给凤移花娶来了一个好媳妇。
  “你们夫妻放心,这家里但凡有我一日,必然亏待不了你们。”老太太严肃的承诺,片刻后又感慨道:“我实话跟你说,我就是偏疼花儿,这也是我们祖孙的缘分吧。”
  杜元春笑着圆话,“许是您与大爷前世便是祖孙也未可知。”
  老太太一听便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