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认(二)
  日暮,天色阴沉,凉风起,将老太太院中嫣红的海棠吹的簌簌落,缤纷如雨。
  凤移花进了春晖堂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,老太太垂着头歪在榻上打盹,喜儿正拿捏着力道给她捶腿,屋子里满是檀香的味道,静谧安宁,一老一少处在一起殊为和谐。
  喜儿先瞧见了凤移花,顿了顿,起身行礼,随即便避退到了内室。
  自从那夜之后,这喜儿姑娘对他便是如此,恭敬有加,避如蛇蝎。
  这样也好。
  凤移花坐到老太太身边,瞧着她,银白的发,松弛的面容,消瘦下去的身子,心中隐隐发颤,不敢任凭老人家继续瞌睡下去,忙道:“老太太,孙儿来了,快醒醒。”
  呼声如雷一声响,老太太身子一歪,被下坠之感惊醒了,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看了一眼就道:“来了啊。”
  “是,孙儿来了。”
  “哦。”老太太茫然四顾,想了一会儿,皱着雪白的眉毛道:“瞧我这个记性,找了你来,我要问什么来着。对了,喜儿。”
  喜儿不得已,忙从内室又转了出来,轻声复述了一遍。
  老太太恍然大悟,“是了,就是这件事,我听说玉姨娘的生母去了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哦,那就依着姜姨娘那时候的份例再加一成,给她娘家拿五十两银子过去,她生了容哥儿有功,这是她应该得的。”
  “知道了。”凤移花给老太太掖了掖薄毯,“老太太别操心这些了,好生养着才是。”
  “养着。”老太太点了点头,笑道:“越养啊,养的我这脑袋里都空空荡荡的了,每天一睁眼一闭眼,糊里糊涂的就过去了,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。”
  凤移花心知这是人老的征兆,心头绷紧了弦,笑着道:“这好办,回头我给老太太掏摸些有趣的小玩意来。”
  “你也忙,不用为我费劲了,我也不大想动。最近啊,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儿,那一幕幕的都在我眼前晃悠,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,那些哭得、笑的点点滴滴,以前觉得存在心上放不下的事儿,如今再回想起来就觉得,真没什么大事,都是小事,小事。”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凤移花的手,“我还老梦见你祖父,花儿,我觉得你祖父还没投胎,他还在下面等着我呢。”
  凤移花心尖一颤,脸上的笑便有些僵硬,握紧老太太的手道:“您老人家净会胡思乱想,祖父都去了那么些年了,早就投胎转生去了,怎还会……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,不准胡思乱想了。”
  老太太摇了摇头,笑容平和,“你不懂,我知道他还等着我呢,他去时我们说好的,要在奈何桥上等着,不见不散。”
  “老太太。”喜儿咬着唇,红着眼眶轻扯她的衣袖。
  凤移花也沉了脸,表示不高兴。
  “罢了,花儿你去吧,待会儿你母亲还要来和我商议芸姐儿出嫁的事宜,就这两天了,真快啊。”
  凤移花还想再陪陪老太太,正在这时朝云匆匆进来了,先是给老太太行了礼,随即便焦虑的看着凤移花。
  “你忙去吧。”老太太又道。
  凤移花只得拱手告退,一到了门口便道:“可是姜府那边出了事故?”
  “姨奶奶和玉爷走的匆忙,临走时只说了让奴婢随后来找大爷,却没告诉奴婢是什么事儿。”
  “说仔细一些。”凤移花面色一沉冷声道。
  “是。”朝云忙把玉父出现的事儿说了一下。
  银宝这时便提着衣摆匆匆跑来,见着凤移花便急忙禀报道:“大爷,不好了,玉姨奶奶和玉爷都被抓走了。”
  “怎么回事?”凤移花大惊。
  银宝大喘了口气,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凤移花,“派去盯梢的人看着关世子带着玉父去了万安长公主府,又出来,然后就去了姜府见玉姨奶奶和玉爷,之后便见玉姨奶奶和玉爷出了大门,半路便被一伙卫士蒙头绑架而去,我们的人没来得及救。还有,大爷快请看,这是关世子送来的。”
  凤移花接过来一看,上面只有一行字:妾在公主府认亲。
  他面色一凝,心中把今日之内发生的事儿放在一起思索了一遍,明明是兄妹却要弄成姐弟,明明是双胞胎,却错开了年龄,万安公主府……万安公主和驸马……鹣鲽情深……吏部郎中冯绍梁怕妻如畏虎,身边连伺候起居的都是年过半百,模样丑陋的老妈子,关青岳……楚王的招揽……万安公主犹如馆陶公主,隐隐为楚王一派最大的支持者,若要楚王放弃对他的招揽,只凭他关青岳一人可撼动不得楚王的决定,可若他和万安公主起了冲突呢?
  凤移花冷笑一声,俯首在银宝耳边说了几句话,随即主仆二人皆是大步流星的离去。
  朝云感觉不好,急得在原地直跺脚,想着自己是个没用的,忙跑回了春景阁自律,不求有助于主子们,但求不给主子们招祸。
  万安公主府,花厅,灯火通明,屏退左右,万安公主淡然饮茶,驸马冯绍梁如坐针毡,不过一会儿,两个身穿黑甲的家将拖拽着一男一女大步走了进来,关青岳并玉父紧随其后。
  “公主,幸不辱命。”关青岳恭敬作揖。
  “做得好,你且到一旁站着。”万安公主放下茶杯,淡淡睨着被堵住了嘴巴的一男一女,“给他们松绑。”
  “公主,你究竟要做什么?”冯绍梁急躁道。
  “还能做什么,自然是要将你冯家的骨血收回来了。老爷,你且细看那女孩,可是长的和你那小情人一模一样?”
  松了绑,扯掉了口里的布巾,娇娘得以说话,听着那坐在右边的中年男人叫她公主,娇娘便蹲身一礼道:“给公主娘娘请安。”
  无暇打量了一番上首两个位置上坐着的男女,目光随即定在冯绍梁面上不动了,死死抿着唇,浑身紧绷。
  “呦,在侯府里做了年余的姨娘,你这规矩学的倒是没有差错了,实在可喜可贺。老爷,你说呢?”
  自他们兄妹进来,冯绍梁便不曾抬头,这会儿听着公主问话,他紧绷着身躯一声不敢吭。
  “说话!你哑巴了!”万安公主猛然一拍小几,几上放置的杯碟都哆嗦着跳了几跳。
  冯绍梁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,撇清道:“为夫着实不识得他们,公主、公主最好也不要只听旁人一面之词。”
  万安公主气极反笑,哗啦一下扫落了小几上敞开的一幅画像,一指娇娘道:“冯绍梁,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女孩的长相,和你那小情人不说有十分相似,也像足了七分,更别说那男孩,他这长相,可比咱们家念安还要像你呢,当年的风流才子啊,迷了我,迷了满京城的闺阁千金,你那时的相貌我可是记忆犹新,这男孩青出于蓝,可又比你那时候秀美几分呢。铁证如山,你继续否认啊,我倒要听听你还能用何种借口来糊弄我。”
  娇娘忙捡起那幅画一看,画上女子黛眉红唇,模样娇媚,一身红衣正于桃树下翩跹起舞,猛一看她真要以为是谁偷画了她,可再细观便会发现,这女子眉宇之间笼着轻愁,弱质纤纤,似有病态,较之她来更有大家闺秀的气韵。
  冯绍梁忍不住把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双儿女轻扫了一眼,目光定在娇娘脸上便不动了,嘴唇一哆嗦便道:“玲……玲珑。”
  “对,是叫玉玲珑。”万安公主一双眼如同淬了毒似得瞅着娇娘,“当年我怀着念安已六个多月了,你却下了扬州,说是政务在身没有法子,我信你,你临走之时,还跟我保证,必然为我守身如玉,浓情蜜意时,你说要做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,好,我的夫君就该对我一心一意,我满心里欢喜,高高兴兴的在家里等着你回来,可你真是个信守承诺的‘君子’啊,一去不过才两个月,我就收到了你在外养了小妇的消息,对,就是这个叫玉玲珑的小贱人毁了我原本完满的一生!”
  万安公主蓦然转看冯绍梁,夫妻一对视,一个步步紧逼,一个畏缩后退,“在我选驸马的那一年乞巧节,我许下了一个愿望,我要我将来的夫君待我一心一意,许我一世一双人,我的愿望,满朝皆知,许多人嘲笑我的天真,可我终究找到了你,冯绍梁,还记得吗,多少年来,我们琴瑟和鸣,我得了那些女人多少羡慕嫉妒的目光,我在她们眼里是这世上最风光,最幸福的女人,我享受着这样只属于我的独特荣光,可是你毁了我的愿望,你差点就让我成了满长安人的笑柄。不过,我怎会容许呢?老爷,你我同床共枕多年,你了解我的性子,我相信你会给我个让我满意的答案,是吗?”
  冯绍梁沉默了良久,点了点头。
  “如此,极好,我很满意。不过,我还是决定‘小小’惩罚一下你。”
  “跪下。”万安公主淡淡道,随即睨了一眼站立两旁的贴身护卫。
  这两个军士得到命令,猿臂蓦地搭上娇娘无暇的肩膀,猛一下压,娇娘便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控制住了,身不由己,噗通一声就跪在了他们的脚下。
  此情此景,剑拔弩张,娇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可恨她一直以为:虎毒不食子!
  “公主要杀就杀我,我是男丁,常在外晃荡,自然能打到公主的脸面,可我妹妹是后宅妇人,她不出门,不,我会让她一辈子也不出门,没人会认得她的,你放了她。”无暇攥紧拳头,涨红了眼眶。
  娇娘心想,再拖延一会儿,再一会儿大爷便会找来了。
  垂眸急思,忙看向驸马爷,轻唤了一声,“父亲。”
  “妹妹!”无暇冷呵,“我们没有父亲!”
  “不,这就是咱们亲生父亲,哥哥,快求父亲饶我们一命吧。”
  万安公主呵笑了一声,“别忙求,等认完亲再求也不迟,你们若是听我的话给他磕三个响头,喊他三声爹,来一场父女、父子相认,死的便容易些,却是犯倔不从,那真是对不起了,尝尝我的手段如何?”
  “公主,何必逼我至此?”冯绍梁怒急,却死死隐忍着,一言一行都极为艰难。
  “这是我逼的吗,这是你自找的!”
  今日便要命丧于此吗?
  娇娘急的满头冒汗,她追着玉父出来之时,已让朝云回去报信,可她没想到的是,路行少许,竟被人蒙头绑了来。
  这般,大爷询问不着他们的行走路径,找来公主府便有困难,她现在只希望大爷绝顶聪明,能如神祗及时降临。
  现在,能拖延一刻是一刻。
  娇娘本以为恐惧之下,眼泪会来的很快,可事实证明,恐惧之时,她无泪。随即一狠心就咬疼了自己的舌尖,垂头使劲眨动了几下眼睛这才有了泪意,她膝行上前,更加贴近冯绍梁,正要说些什么之时,却听无暇说话了。
  “没人不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。”无暇沉声开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