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:再见故人
  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。我很想留在这个21世纪早已经消失了的它乾城考察,可是思考再三,还是跟着波斯人走了。波斯人其实是为了我走回头路,我怎么能多耽误他们的时间。而且为了自身安全,我也得走,谁知道会不会再遇上盗贼。
  还是先到龟兹,以后再来吧。反正这里离龟兹不远了。所以我一大早先在城里转了一圈,做了最简单的勘测,还在地图上标明位置,以后找起来方便。
  离开时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它乾城在眼中逐渐消失,而沿路让我惊叹的地方还有不少。我发现了一处汉代的关隘遗址,有烽燧残留。乘着中午休息,我匆匆勘测了一下,找到不少砂灰陶残片,汉代钱币。根据地理位置,应是汉代的乌垒关。日后大唐会在此遗址附近重筑烽火台和戍堡,周围将有军垦屯田,规模更大,建筑物到21世纪也有存留。
  就这样一路简易考察,三天后我们到达了龟兹。
  看到了熟悉的城墙,我的心跳快了好多,居然有点“近乡情更怯”的感觉。不知道他在龟兹么?他现在多大了?他还记得我么?
  进东城门时要验文牒,我傻眼了。正在想要不要亮出我跟国师府的关系,看到那个会说吐火罗语的波斯人塞了一袋东西给守门人,于是大手一挥放我进去了。
  是我熟悉的龟兹王城-延城么?大街小巷都有扫洒过,人们穿着盛装朝西面涌,脸上皆是兴高采烈的神色。我看看波斯人,他们对我耸耸肩。我只好逮着一个路人问这是在干什么。路人见我着汉装,告诉我这是行像节,等一会有宝车从西门载着佛像进城,巡行城市街衢,以示法相。
  行像节?法显和玄奘都记载过的印度及西域诸国最热闹的佛教节日?
  那个人看我有些发呆,以为我一个汉人不知道这个节日,便很热心地向我解释:自从佛陀涅槃后,信佛之人恨不得亲睹佛陀。所以大家想到在佛陀生日之时让佛像巡城,看到佛像之人如同见到佛陀本人,此刻许愿,比任何时候都灵验。
  我也知道这个“行像节”的起源。不过在中原地区,行像节并没有流传,所以我来得真是时候,怎能错过这亲眼观看的机会?我跟波斯人道辞,他们带着这么多货物,肯定无法跟我一起行走。他们的头头想给钱,被我拒绝了。然后他拿出一串晶莹通透的玛瑙臂珠,定要塞进我手里,我只好收了。
  跟波斯人分手后,我随着涌动的人群,向西门走去。西门上临时搭了看台,装饰着大片大片的红色黄色帏幕,环饰着鲜花,上面坐着衣裙鲜亮的男男女女,虽然看不清,也能肯定是龟兹王室和贵族。我被人挤着出了西门的边门,被迫往城门外走了几十步,终于找到一小片能立足的地方,踮脚往里看。
  红色的地毯铺了有百来米,直到西门的大门口。这时人头突然涌动,我赶紧跟着众人的眼光向城门外踮脚探头,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巨型四轮车,足有四五米高,装饰得像个富丽堂皇的殿堂,垂着黄色的幡盖。我曾在西门外大会场上见过的佛陀像立在车中,旁边还有两尊小一些的菩萨像。佛像都是金银塑身,身上穿着复杂的黄色衣裙,戴着珠宝首饰。
  车子缓缓向西门驶来,到地毯处停住。这时只见穿着盛装新衣的龟兹王白纯从看台上走下,脱掉王冠,赤足捧一柱香高举过头顶,走向佛像。他看上去老了不少,体态又臃肿了许多。突然,我入定了,那个伴在白纯后面身姿挺拔的人,那个着金丝袈裟气度非凡的人,是他!真的是他!
  如同电影里演绎的一般,一切皆成虚影,喧闹的声音突然黯哑,只有他那么清晰地定格在整张画面上。
  他长大了,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了吧。如希腊雕塑般高挺的鼻梁,大而明亮的眼睛,长长浓浓的眉毛。浅灰色眼珠流转时,仿佛能勘透世间一切。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,鲜明的唇形让人心醉。他现在个子好高,肯定超过了一米八五。身板比十三岁时结实了很多,虽然还是瘦,却身材匀称。狭长的脸型,削尖的下颚,幽雅如天鹅的颈项,无一不线条优美。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脱俗气质,立于人群,能让四周的俗世浊物相形见惭。
  罗什,罗什,你怎么能变得如此俊逸如此优秀,看过这样的你,我回到21世纪还能对哪个男人侧目?
  白纯向佛像下跪,旁边侍从端来盛花的盆子,他将香插在佛像前的香案上,然后将鲜花撒向佛像。人群爆发出欢呼声,留在门楼上的王后带着众贵族亲女向下撒着各色花瓣。这时城楼上鼓乐齐鸣,车子开始启动,缓缓沿着红地毯向城里驶去。白纯一干人在前面领路,他也跟着走。
  我急了,扯开嗓子大喊:“罗什,罗什,是我,我在这里!我回来了!”
  人群一起向城门涌去,我被推推耸耸着,根本用不了自己动脚。他猛然回头,似乎在朝我这边看。我刚想叫,被后面的人一挤,跌倒在地。等我手忙脚乱爬起来时,他已经走远了。盯着消失在城门里的瘦长身影,我禁不住苦笑。他应该听不见我的叫声,那么嘈杂那么混乱,他怎能听见?这时才感到手心和手肘火辣辣地痛,磨破一层皮了。唉,夏天的薄衣裳真是不好……
  我跟着大车在城里兜,到达诸如寺庙,宫殿时大车就会停下。然后有年轻男女身穿漂亮的丝绸,手托木盘旋转起舞。他们身上的襟带随风飘起,在乐曲高潮时向行人和佛像撒出木盘里的花瓣,引得人们鼓掌叫好。还有姿态妖娆的少女穿着轻柔的薄纱,两手捧金碗,赤足蹦跳着,轻盈而欢快,不时勾起左脚,双手反举高过头顶。这个舞姿,在敦煌和克孜尔壁画里都有表现。
  向一旁的老者打听这些是什么舞蹈,老者告诉我是盘舞和碗舞。盘舞需用盘盛黄、白、赤色的天雨之花,向佛和行人播撒,象征颂扬和礼赞佛陀。而碗舞则取材于佛陀六年苦修,吃住行都以极端的苦来克制自己,可是饿得快死了,仍然无法得道。最后在菩提树下终于悟道,创建佛教。佛陀悟道后便到河里清洗多年未洗的身,然后接受了一位妙龄少女一碗乳糜的布施。这个碗舞便是表演少女向佛陀布施乳糜的故事。
  舞蹈和音乐都很让人振奋,尤其对我这个来自21世纪的。可是我的心里好像老堵着个什么,眼光透过舞者,透过佛像,透过人群,始终在寻觅着那个不染俗世的削瘦身影……
  而每次,似乎看到他了,眼前人头晃动,再定睛看去,又无影无踪。我的幻觉么?想想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”。吸口气,蓦然回首,没有。搓搓眼,再环顾,依旧不见。
  天渐渐暗下,大街上的人还在载歌载舞中,我却不能不考虑住宿问题。离开喧闹的人群,走了几家客栈,都是客满。也是意料之中,咱的五一十一,旅游城市不也是人满为患么?想想是否要去国师府,只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他们。我当然长得不凶神恶煞,还算对得起观众。在我们历史系研究生班里也算是班花,当然,我们班是男生居多。但是,如果你看到一个过了十几年模样却没有一点改变的人,你会是啥反应?
  正在踌躇间碰到救星了,是那群波斯人。他们带我到波斯人专营的祆教礼拜堂,后面有专供住宿的地方,为往来的波斯人提供方便,类似于我们的陕西会馆,温州商会。我就在那里度过了回龟兹的第一晚。
  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注解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―
  文中行像节的描述根据《法显传》和《大唐西域记》。法显只比鸠摩罗什晚生不到五十年,所以他记载的行像节在鸠摩罗什时代应该也差不多。法显去印度路过于阗时,住在瞿摩帝寺。
  据《法显传》说:“法显等欲观行像,停三月日,其国(于阗)中十四大僧伽蓝,不数小者,从四月一日,城里便扫洒道路庄严巷陌。其城门上张大帏幕,事事严饰。王及夫人采女皆住其中。瞿摩帝僧是大乘学,王所敬重,最先行像。离城三四里作四轮像车,高三丈馀,状如行殿,七宝庄校,悬缯幡盖,像立车中,二菩萨侍,作诸天侍从,皆以金银雕莹,悬于虚空,像去门百步,王脱天冠,易着新衣,徒跣持花香,翼从出城迎像,头面礼足,散花烧香。像入城时,门楼上夫人采女遥散众华,纷纷而下,如是庄严供具,车车各异,一僧伽蓝则一日行像,自月一日为始,至十四日行像乃讫,行像讫,王及夫人乃还宫耳。”
  玄奘《大唐西域记》记载龟兹的行像节:“大城西门外,路左右各有立佛像,高九十余尺,于此像前,建五年一大会处,每岁秋分数十日间,举国僧徒皆来会集,上自君王,下至士庶,捐废俗务,奉持斋戒,受经听法,竭日忘疲。诸僧伽蓝庄严佛像,莹以珍宝,饰之锦绮,载诸辇舆,谓之‘行像’,动以千数,云集会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