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摇
  青漓不认床,觉也不浅,只消合上眼,便能很快睡下。
  她唯一的别扭地方,大概就是不习惯平躺着睡,非得搂着点东西侧着睡才行。
  董氏知她这个习性,专门叫人用丝滑的料子缝了床小被子给她,还细致里头塞了点安眠的香草,软软的,香香的,青漓正好得用。
  以往的时候,青漓只要躺在床上抱紧她的小被子,不一会儿便能安眠,可是到了今夜,却如何也睡不着了。
  她滚过去,又翻回来,脑海里却始终放映着今日经历的那些画面,一颗心,怎么也安不下来。
  他微笑的样子,凑到自己耳边说话的样子,欺负自己的样子,许诺此生只自己一人的样子,还有……他低头亲吻自己的样子。
  既霸道英俊,又温柔深情,两种矛盾的样子融合在一起,竟不曾叫她觉得别扭。
  青漓躺在床上出神的想了一会儿,忽的脸红了起来。
  才第一次见面呢,大半夜就睡不着了,专门想这些有的没的,好像……有点轻浮。
  她拉起被子遮住脸,蒙着头想要睡了。
  可闷了许久,却依旧没有半分睡意。
  大秦毕竟是古代社会,夜间也没什么活动,除去花街柳巷彻夜通明,其余地方早早的便熄灯了,她的院子里头,更是一声不闻,安静如雪。
  这样静谧的气氛之下,青漓却睡不着。
  她抱住她的小被子,猛地自床上坐起身来。
  莺歌在外间守夜,听得里头声响,担忧里头出了什么意外,蹑手蹑脚的走进去,轻声问道:“姑娘这是怎么了,可是要用水?”
  “无事,”青漓瞬间有种心事被人撞破的羞意,好在隔着一层帘幕,莺歌瞧不见什么,她重新躺下,道:“你退下吧,我这就睡。”
  “是,姑娘若是有事,尽管吩咐便是,奴婢在外头守着呢。” 莺歌心里头有些纳闷儿,却还是顺从的退了出去。
  青漓恢复到素日里惯常的睡觉姿势,准备老老实实的睡觉了。
  将睡未睡之际,脑海中却忽的浮现出皇帝问自己的那句话。
  ——究竟是会想朕,还是不会想?
  她静悄悄的抱紧了小被子,唇角无声无息的翘起了一点。
  自是会想的,衍郎。
  在这个时辰,皇帝也不曾入眠。
  今日他出宫去瞧青漓,本就是好容易挤出的时间,美人儿见了,亲亲抱抱好不快活,只可惜,等回宫之后,少不得要对着半人高的奏疏磨上几个时辰。
  陈庆侍立在一侧,见皇帝对着一份奏疏看了许久才合上,面上似乎也带了几分柔意,兴致不错的样子,便动作极轻的上前几步,为他添了茶。
  皇帝看他一眼,却忽的笑了起来。
  笑完了,他才将面前的奏疏扔到已阅的那一摞上头去,道:“你说,朕的大婚之期,该定在什么时候才好?”
  “这是陛下终身大事,哪里轮得到奴才说三道四,”陈庆含笑道:“自是该由您拿主意的。”
  他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,皇帝心情却依旧极好,长长出一口气,仔细数道:“已经是四月,若是只准备短短几月便大婚,只怕会有人觉得朕轻视她,反倒不美。但若是长久的准备,按照礼部的磨蹭性子,只怕等拖到明年去……”
  这是皇帝应该去想的事,奴才自是不该开口,陈庆在侧听着,却也一言不发,只等皇帝最终拿定主意。
  皇帝却忽的转过脸去看他,道:“——朕记得,她是最怕热的,是不是?”
  陈庆在心底惊讶于皇帝的好记性,面上却恭敬的低头应道:“是,娘娘自小便是最不喜欢夏天的。”
  “这样。”皇帝皱起眉,轻轻的念了一句,却不再说什么了。
  一侧的鹤首香炉点了淡淡的香,袅袅升起的浅色烟雾与不远处的暖色宫灯相映,叫人心头似乎也不由自主的柔和几分。
  内殿的门开着,晚风送了浅浅暖意入内,门外头是汉白玉的长长台阶,再远些是宫中的雕梁画栋,肃穆庄重,贵气凛然。
  皇帝定定的瞧着那香炉出神,不知怎的,却微微笑起来了。
  顿了顿,他才轻轻揉一揉额头,自语一般道:“好大胆。”
  皇帝这话说的有几分莫名其妙,陈庆这般经年在他身侧的老人都不知何意,更不必说其余人了。
  能够在宣室殿伺候的都是聪明人,听不懂的话便不要去听,更不要去记,心里头想的事情少一些,有时候,反倒是能活的久一些。
  是以,皇帝这句话说完,殿内便是久久的安静,无人出声。
  皇帝也没有想听人说话的意思,又这般静静的过了许久,才喟叹一般,轻轻道:“——竟敢忘了朕。”
  等到第二日,青漓罕见的睡了懒觉,几位女官知她昨日有些累,也不曾去吵她,至于剩下的侍女,就更加不会过去打扰。
  倒是青漓自己有些脸红,用过饭之后,便令人去请几位女官过来了。
  之前在魏国公府时,几位女官或多或少都会同青漓说一点事,也是怕她届时嫁进去手忙脚乱,可经了昨日之事,今日她们便不约而同的将那一节忽略掉了,开始给她讲其他内容。
  ——陛下自己会照顾好娘娘的,她们还没的操那些闲心做什么。
  不只如此,刚刚见面的时候,这几人还是称她一声“姑娘”的,到了今日,却变成了暗含敬畏的“娘娘”。
  到底是不曾行婚仪,青漓在侧听着,总觉得有些脸红,却也没有再出言反对。
  陆女官面色肃穆,神情却温和,对青漓道:“封后的圣旨已经下了,最晚明年初,娘娘便要与陛下行婚仪,既如此,皇后应做的事情,您也应该早早知晓才是。”
  她谆谆善诱道:“按照娘娘入宫的时间推算,面前摆着的便是三件——命妇朝见,采选,以及桑蚕礼,几件事情挨在一起,哪一个都不容忽视,奴婢斗胆问一句,娘娘心中可有个章程吗?”
  命妇朝见,是在帝后大婚后一月,四品及以上的命妇均需入宫朝见,以示皇后母仪天下之懿德。
  而采选,则是皇帝在封后同时下的旨意,停了十几年的采选再度开始,凡五品之家适龄女子,皆在其中。
  此事本是于青漓极为不利的——哪里有娶妻同时一道纳妾的,但偏生他是皇帝,她要嫁的是皇家,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。
  叫青漓心中发甜的是,皇帝在圣旨上清清楚楚的注了时间——四月初六,嘉传天下。
  按制,采选结束后,若有皇帝收入后宫者,便于四月初一至初三宣旨,至于究竟是初一初二还是初三,便要示册封位分的高低而定,其后的初四至初六,则是为宗室皇族赐婚宣旨的日子,初七至初九,才是为臣子赐婚的日子。
  而此时,皇帝将时日定在四月初六,则是清楚的表明他无意借机收用几个。
  青漓只消想到此处,心里头便甜的厉害。
  至于采选,多半是想要广泛赐婚。
  七王的正妃年前难产去了,底下的两位公主也到了适婚年龄,细细推算,的确应该相看起来了。
  至于其余的那些臣子之间的赐婚,青漓也在心底生出一个隐晦的猜测——大概是为了防止某些臣子走得太近,所以才不想由着他们借儿女结亲的机会联合起来。
  不过,此事倒是同魏国公府没什么关系。
  府里头只有两个姑娘,都是嫡出,一个是长房的青漓,另一个是二房的青苑,青漓自是不必多说,而青苑也是早早的定下人了。
  说是采选,实际上也是有潜规则的,倘若女儿不愿入宫或者早有婚约,只消那家大臣有些脸面,私下里上书同皇帝说一声,基本上皇帝都不会棒打鸳鸯。
  当然,前提是这两家别结合的叫皇帝想入非非就好。
  譬如说,大将军家的儿子与户部尚书家的女儿要定亲的——一个有兵,一个有钱,你们两个凑到一起去,这是想做什么?
  搞事情!
  青苑定的人家是二夫人娘家侄子,不犯皇帝忌讳,自是没这方面的担忧。
  青漓正想起这一节,却听小姑娘欢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:“妙妙,是我呀,你快过来看,我带了个好东西给你瞧。”
  ——是青苑。
  嗬,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,背后果然是不能说人,一说,人家就上门了。
  青漓正有些无奈,却见青苑兴冲冲的走进来,一双明亮的杏眼闪着光,正好瞧见几位女官在侧,再回想自己方才的冒失,面上便有些红。
  她对着几位女官歉意一笑,见她们态度无甚异样,才献宝一般将手中的檀木刻花盒给青漓瞧:“妙妙,你看看,好不好看?”
  青漓被青苑毫不掩饰的欢喜惊了一下,诧异之余,倒是真的对盒子里头的东西来了兴趣。
  ——青苑是魏国公府的嫡女,顶尖的尊贵,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叫她这样喜欢,迫不及待的过来跟自己献宝?
  她看了青苑一眼,素手缓缓的打开了那只檀木盒,等到看清里头东西的时候,便是青漓,眼底也止不住的闪过一丝惊艳。
  是一支步摇。
  此物本生于礼制,殷周时为王后发髻配饰,汉代为皇后谒庙装束,晋代便有禁令生:“步摇、蔽髻,皆以禁物。”
  等到了南北朝时,步摇才作为身份的象征,成为贵族女子得以使用的首饰,而平民女子却仍然难以佩戴。
  青漓出身公府,自是没有这些限制,见过的步摇也不在少数,但哪一支都不似这支一般令人惊艳,移不开眼睛。
  与大秦以往的古拙样式截然不同,这支步摇银为枝,玉作花,珊瑚为蕊,银线婉约雅致的垂下,底端饰有莲花纹路的碧珠,轻轻捏住银柄,便闻珠玉相击伶伶作响,极为悦耳。
  只一见便如此惊艳,待梳妆打扮之后簪入发髻,行走生风之间,又该是何等绝美风姿?
  “如何?”青苑看出青漓眼底赞叹,暗含骄傲的出声道:“妙妙,我这支步摇好不好看?”
  “当真精致,”青漓将那支步摇放回盒子里头去:“是在哪里得来的?”
  青苑笑嘻嘻的坐到一边去,桌子上摆着几碟子点心,她随意的拿起一块儿,道:“前几日,珍宝斋一侧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子,竟是要同珍宝斋打对头,我心下有些好奇,便过去瞧了瞧,你别说,东西倒是出色。”
  珍宝斋,便是金陵首屈一指的首饰铺子,极为受贵族女子追捧,眼下,竟有人想要同它对着来,不是没有自知之明,便是心有底气。
  “而且他们的规矩也怪,铺子里头还摆着首饰册子,若是有喜欢的只管挑出来,店家专门制成了再去拿,每一件首饰都是独一份儿的,佩戴了出去也不怕会跟别人的撞在一起,对了。”
  青苑向后一伸手,后头的侍女便将一份册子呈了上来,她递给青漓,道:“我大略上看了看,新花样还真是不少,妙妙看一看,可有喜欢的吗?若是有,我便同你一道去买。”
  这些东西听起来有些耳熟,青漓心下一动,问道:“怎的,竟还有册子呢。”
  “是呀,”青苑也觉新鲜,向她解释道:“我也觉奇怪,据那些人说,好像是叫什么宣传册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