蛔虫
  这场雨已下了半个多时辰,雨势却依旧汹汹,丝毫不见衰微。
  正是农历五月,换算成公历,便是六月中末期,妥妥的夏日。
  金陵地域本就偏南,空气中更是早早的裹挟了几分热气,带着夏日特有的躁动,只随意吸一口,都觉心肺热了些许。
  为此,青漓最是不喜夏天。
  ——只除去下雨天。
  因着今日这场雨,水汽殷勤的在空气中添了几分淡然的凉,青漓独自靠在窗边,静静看着外头的景致,倒也自得。
  她正闲适自在的工夫,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,不需回头,心中便有大略猜测。
  此行只她一个女子,陈庆与一众卫率为避嫌,等闲不会往她面前凑的。
  既如此,过来的是谁,便极易知晓了。
  皇帝上楼之后,便见小姑娘一手撑额,独自静坐在窗前。
  竹帘半卷,暮色微凝,她衣衫外头裸/露的肌肤,如羊脂玉般莹白,眼睫纤细浓密如扇,只宁静的坐在窗前,便宛如画中的簪花仕女一般温婉静好,极美,极美。
  自见面后,小姑娘在他面前多是羞怯娇恼,倒极少似这般静姝恬淡,乍一见,他竟有些不敢认了。
  世人既说美人在骨不在皮,还说美人宜喜宜嗔,一颦一笑皆是风情,初次听闻时,他还不置可否,直至今日见小姑娘如此,才觉应是真的。
  他竟也有此番运道,得这般一个绝色倾心,也是幸事一桩。
  “怎的,”青漓知晓皇帝并非拘礼之人,是以也不曾急匆匆起身见礼,只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。
  她调笑道:“一场雨下来,难不成将陛下惊得不会言语了?”
  “非是为这场雨所惊,”皇帝到她面前去,伸手扶住了青漓肩,语气轻柔:“夫人姝丽若此,岂容朕不惊?”
  “衍郎惯会说好话,哄人高兴的。”
  青漓也是女孩子,哪里会不喜欢别人夸奖,更何况,这个人是她的爱人呢。
  斜他一眼,她笑盈盈道:“不过,总能说到人心口去,叫我不得不认输便是。”
  “了不得,”皇帝似是第一次见她一般,语带惊叹:“小妙妙竟也会对着朕甜言蜜语了,委实叫人受宠若惊。”
  “贫嘴,”青漓自知论起嘴上功夫远不是皇帝对手,也不敢紧追,只嗔他一句:“偏生你嘴皮子利落。”
  皇帝大笑了起来,抱起小姑娘,顺势坐在了凳子上,搂紧了之后,又在青漓耳边道:“亏得不曾回金陵去,不然,岂不是要淋一场雨?”
  他语气中不无得意,也不知怎的,青漓竟忽的想起了生有七彩尾巴花枝招展的开屏孔雀,正暗自摇头,却觉皇帝轻轻晃了晃自己耳畔坠子,继续道:“如何,朕推测的不错吧?”
  青漓本还不觉得有什么,到此刻有了几分肢体接触,她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来。
  ——皇帝抱自己?
  ——抱就抱吧,之前又不是没抱过,未婚夫妻,还矫情个什么呢。
  等等啊喂!
  ——之前那是在室外,抱也就抱了,可此刻……却是在内室啊!
  也不知是不是青漓自己思想太过于猥琐,第一时间在她头脑中闪现的念头便是——内间居室的床那般大,肯定能睡两个人吧?
  这样的念头一浮起来,再见外头雨势丝毫不减,反倒愈发猛烈时,青漓心中便隐隐有些发毛了。
  倒不是怕家中父母忧心,她毕竟是同皇帝一道出门的,便是一日未归,也不会有什么安危之忧,这点小事,阿爹阿娘不会说什么。
  反倒是……此刻与近在咫尺的皇帝,有种不定时炸/弹的危险。
  青漓正想着,却听皇帝低低笑了一声。
  那声音低沉,却像是在她心弦上拨了一下,叫她身躯险些一颤,只听皇帝道:“我们妙妙是在想什么呢,竟这般出神?”
  “并无甚要事,我只是在想,”许是因着方才一番思量,此刻再挑起眼帘见他,青漓心中竟生出几分窘迫,她含笑遮掩了过去,继续道:“这场雨究竟何时会停。”
  她心思一动,顺势劝道:“陛下国事繁忙,耽误了反倒是不妙,不若,还是早些回金陵去,虽是下着雨,此地却也有蓑衣……”
  “是朕急着回去,”皇帝懒洋洋的看着她,目光是看透她心思的清亮,他道:“还是妙妙等不及了?”
  青漓顿了顿,还是乖乖的承认了:“是我呀。”
  她答得如此诚实,也是知晓皇帝不会同她计较的缘故,谁知,她垂着眼等了一会儿,却依旧不闻皇帝有所回应。
  下意识的,青漓抬起头来,往上看了过去,却不料,正正好对上了皇帝的目光。
  他定定看她一会儿,眼睛一眨不眨。
  许久之后,就在青漓觉得有点发慌之际,他才似是难以自制般的低下头,在她红唇上轻吻一下,温柔而缱绻。
  一吻结束,皇帝也不曾离开,只将二人额头抵在一起,静静的感受彼此气息。
  恍惚之间,青漓听他道:“也不知是怎的,忽然很想亲亲你。”
  青漓微怔,随即,芙蓉面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敷了胭脂般,无声无息的红了起来。
  顿了好一会儿,她才在皇帝背上拍一下:“莫要转移话题,之前问你呢,要不要趁着天色未黑,赶回金陵去?”
  皇帝轻哼一声,抬起头来,嗤笑道:“朕日理万机都不曾急,你倒是急的不行。”
  “这场雨也真是,”青漓有点心虚,将脑袋转向了外头,也顺势转了话头:“怎么还是不见停呢。”
  “朕倒盼这场雨下的久些,”皇帝自她眼底瞧出几分拘束来,便也没凑到小姑娘耳边去,叫她炸毛,只懒洋洋摸她长发,暗含深意的道:“下一夜才好呢。”
  青漓窘的手指都搅在一起了,嘴唇咬了又咬,为难了好一会儿,她才勉强憋出一句话来:“……你不许乱来。”
  “嗯?”皇帝目露揶揄,面上却只做不懂,疑惑道:“乱来什么?”
  他明明知道,却还是在装糊涂!
  可这种事情就是这样,皇帝提出来还没什么,她要是主动开口说了,他指不定就借题发挥了。
  因此,青漓心里头虽有点急,却也不敢说出口,瞧一眼窗外雨势,再不觉闲适了——下下下,怎的还不停!
  她心里觉得急,皇帝却自在的很,温香软玉在怀,时不时的亲亲揉揉,快活的不行。
  就这般消磨了半个时辰,青漓心中最坏的结果便出现了。
  暮色渐深,眼看着都要瞧不清外头路了,这场雨却还是不曾停。
  如此一来……他们便当真要留在此处过夜了。
  她心里头乱糟糟的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,直到皇帝带着她到楼下去用饭时,脑子还有些混沌。
  皇帝笑中似有深意,却也不再说话,只将肉菜不停地往她碗里头夹,直到堆满了才停。
  他那神情,活像狐狸在栏杆外头喂自己养的鸡,目光亮的厉害,青漓只看了一眼,便战战兢兢的低下头了。
  因着她心中那些不妙预测的缘故,晚饭时青漓吃的极慢,一共还剩了小半碗米饭,她硬生生拿筷子拨拉了半日。
  几乎是一粒一粒往口里送,细细的嚼上许久,才依依不舍的咽下去。
  早早把自己喂胖了,除去早一些入狐狸的口,还能有什么好下场?
  也就是饭桌上只有她与皇帝两个人,不然,她才干不出这般厚脸皮的事情呢。
  皇帝早早便用完了,见青漓有意放慢速递,却也不催她,只坐在她对面,一手撑腮,面上含笑,目光精亮的瞧着小姑娘,一言不发。
  倒像是在想应该从哪一处下口。
  对于这样侵略性十足的目光,青漓毫无对抗之力,只恨不能将一张小脸埋到碗里头去,将整个人藏起来才好,米粒也吃的越来越慢了。
  就这般过了好一会儿,皇帝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  他拖着自己的凳子,往努力减小存在感的青漓那边靠靠,状似关怀,极和善的道:“妙妙怎么吃得这般慢,可是身体不适?”
  “倒也不是,”青漓干巴巴的应了一句,脑子里头还没想出个应对皇帝的办法,便听皇帝出言道:“是不是朕给你盛的太多,你吃不完?”
  “吃不完便不吃,”他笑吟吟的道:“左右朕有钱,不在乎这一点儿东西。”说着,便要伸手去夺她的饭碗。
  这是青漓拖延时间的利器,怎么能轻易被他夺走。
  她将那只饭碗护的死紧,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,道: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,总不好浪费……”
  她摇摇皇帝衣袖,适当的撒了个小娇:“陛下说,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  皇帝似乎是在赞叹:“妙妙果真深明大义。”
  青漓见他松口,心下便是一轻,也没敢接话,正想继续慢吞吞的吃米工程时,皇帝却出其不意的自她手中取走了那只碗。
  也不待青漓去夺,他便仰起脸,毫无芥蒂的将里头剩的那几十粒米一口吞了。
  吃完了,他才眯着眼瞧青漓,缓缓道:“只是,见妙妙受苦,朕总是不忍,不若亲自为你解难,如何?”
  青漓眼珠子都瞪圆了,死死的盯着那个空碗,似乎要将它盯穿,忍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应道:“……自是极好。”
  皇帝随手将那只碗扔回桌子上,扶着她起身,道:“时辰不早了,不如……”
  “的确已是不早了,”青漓深谙先下手为强的道理,迅速的起身向皇帝轻施一礼:“我送陛下出去吧,若是耽误陛下歇息,便不好了……”
  皇帝双手环胸,只含笑瞧着她,他指了指这座竹楼,道:“知道为什么它在正中吗?”
  青漓只看皇帝面上笑容,便知是笑无好笑,连忙捂住耳朵:“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”
  “因为,”皇帝上前去,轻轻将小姑娘两只手拉下来:“此处本就是朕居所,你倒好,鸠占鹊巢,还理直气壮……”
  青漓听得话题渐渐往自己最不希望的地方发展,禁不住干咳一声,硬生生打断了他。
  她道:“既然是陛下的巢,我往别处去便是。”
  “不妥,”皇帝拉住她,道:“夫唱妇随,自古有之,妙妙自是应与朕同宿,哪里有分开的道理?”
  她还待说什么,皇帝却不打算听了,上前一步将她拦腰抱起,径直往二楼去了。
  青漓不意他动作这般突然,连惊叫都没来得及从嗓子眼儿窜出去,直到皇帝登楼梯登到了一半,她才如梦初醒,忙不迭伸手推他。
  “小妙妙,”皇帝却不客气,脚步不停,只伸手在她臀上拍了一下,顺势上游掐住了她小蛮腰,他目光微暗,道:“再敢胡闹,朕就地把你办了!”
  青漓羞的不行,也急的不行,可是见皇帝不似玩笑,也只能乖乖的合上嘴,一双秋水般的眼睛,满含惊羞的瞪着他。
  拐过外间的书壁,皇帝入了内居室,在青漓低低的惊呼中,将她扔到了床上。
  他手上自有分寸,力气也用的恰到好处,并不曾摔疼她,青漓一落到床上,便飞快的爬起身来,又羞又窘:“你这是做什么呢?!”
  皇帝正站在床边看她,身姿挺拔高大,气势迫人。
  她正瘫坐在床上,发丝微乱,气息稍急,却依旧美的惊人。
  他久久不曾答话,青漓便抬头看他,却正好瞧见皇帝轻轻舔了舔唇,目光晦暗。
  ——不知怎的,青漓心尖儿不自觉的颤了起来。
  皇帝忽的一笑,弯下腰,凑到她面前去,面色还算平静,气息却显而易见的有些急了,他道:“妙妙觉得,朕是想做什么呢?”
  青漓羞得面色绯红,别过脸去,道:“我又不是你腹中蛔虫,怎么会知晓你心中如何思量?”
  “果真不知么?”皇帝含笑瞧着她,目光温柔,他道:“你在朕心里头的时候,竟也不曾四下里走走,去同朕腹中蛔虫说说话?”
  青漓本是想努力板着脸的,皇帝这句话说出来,却还是破功了。
  她伸手在他臂上拧一下:“你腹中蛔虫那般多,说的话也杂乱,我一句也记不得。”
  “朕又不是狼,又吃不了你,”皇帝见她放松了下来,这才在床边坐了:“何必怕成这样。”
  青漓见他此刻似乎好说话,便想着趁机套出来一个保证。
  她眨巴眨巴眼,带着小兔子固有的纯良微笑,道:“衍郎既如此说,便只管给我一个保证,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,不许反悔的。”
  她目光灼灼的瞧着他,期待他的许诺。
  只可惜,叫青漓失望了。
  到了此刻,皇帝却不肯说话了。
  他将目光放在她面上,滚烫的,灼热的,叫她不自觉的低头避开那视线。
  ——却始终一言不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