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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春雨前去回禀的时候,沈太妃正在内殿陪着六公主。
  这几日天气转热,宫里头用冰也渐多,六公主贪凉,多吃了些冰镇的果子,毕竟是金枝玉叶,伺候的宫人也不敢管,只能由着她。
  结果到了夜间,六公主肚子便疼了起来,惨叫了好一阵子,如此一来,便惊动了沈太妃,连夜叫了太医,一副汤药灌下去,才算是安稳下来。
  到底是女孩子,身子也虚,沈太妃只这一个女儿,看的像眼珠子一样,生怕为此落下什么病根,出嫁之后有碍子嗣,便叫太医开了方子,叫六公主接连喝几日,大好了之后才许出门。
  以往春雨来的时候,沈太妃都会有所避讳,此次却不曾——六公主年纪也不小了,眼见着便要选婿,该知道的也该知道。
  沈太妃示意春雨起身,直言问道:“恪太妃那边,是不是请了秦尚宫过去?”
  春雨应了一声,回禀道:“万嬷嬷说寿安殿后头的屋顶坏了,请秦尚宫去看看,找个时间修葺一二,简简单单几句话,说了不止一刻钟。”
  “蠢,”沈太妃唇角挑起一个浅浅的弧度,对恪太妃下了定论:“只听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,便上赶着去煽风点火,唯恐自己不够张扬。”
  “——陛下能将整个秦宫把持的严严实实,这么多年从没生过什么异变,宣室殿里头的内侍宫人,是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,竟敢将消息私自传出来?”
  自一侧宫人手中接过药碗,她亲自喂六公主服下,语气暗含讽刺:“也是宫中的老人了,怎么连这样一点小事都看不出——若非陛下有意为之,谁敢向她通风报信?”
  春雨似是想起了什么,神色中却有些惶恐,小心的看一眼沈太妃,没敢开口。
  “你是同我一道从沈家进宫的,”沈太妃将药碗递给一侧的宫人,淡淡道:“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。”
  沈太妃虽给了定心丸,春雨声音却还是明显的低了下去:“奴婢只怕,恪太妃是被养高了心思,这才沉不住气。”
  “心思是养高了,只可惜,”沈太妃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鄙夷:“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——她还真以为,自己孙子能有大造化呢。”
  皇帝年过而立却不曾成婚,身边既无妃妾,也无子息,一来二去的,自然生出各种各样的流言。
  其中,流传最广,也最为人所接受的,便是皇帝年轻时候在战场上伤了那儿,子嗣上怕是有心无力,如此一来,少不得要过继宗室之子。
  闻听这个消息,最为高兴的,便是恪太妃了。
  原因无他,子嗣的过继,自然是以血脉亲疏为基准,选择最为亲近的一支。
  在先帝诸子已死,只余皇帝与自己儿子二人的情况下,谁会被选为过继者,实在是太好猜测了。
  自己儿子早早的娶了王妃,虽是个短命鬼,却也为儿子留下了唯一的血脉——这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运气吗?
  为着这个缘故,七王乃至于恪太妃的地位,也曾经一度水涨船高,直到皇帝下旨立后,才猛地跌了几分。
  “只可惜,”沈太妃漫不经心道:“登的越高,摔得越惨。那样的消息传出去,她不想着如何制止,竟出手推波助澜,岂非是取死之道?
  她也不想想,若是将来陛下立后生子,这个曾经被传言要过继的孩子,会有什么下场?
  即使陛下能轻轻放过去,陛下的皇子们呢?
  对于这个曾经有望登位的孩子,诸皇子会怎么想?”
  “恪太妃同秦尚宫素来交好,这一次站到秦尚宫那边去,”春雨低声道:“其实也不奇怪。”
  “自然不奇怪,”沈太妃微微一笑,缓缓摇着手中的团扇,道:“为着她那位好侄女,她在皇后面前丢了脸,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,可更深一层的,只怕还是在恨。”
  “恨皇后入宫,更恨皇后叫七王世子没了指望,可她也不想想,便是没有皇后,也会有别人,陛下身子康健,子嗣总是会有的。能在当年那场宫变中活下来,本就是运气,她原就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……”
  沈太妃停住嘴,神色有些复杂,看向一侧的六公主,道:“——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避开,叫你也在旁边听一听吗?”
  六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孩子,那时候沈太妃得宠,先帝也疼爱六公主,照这个形式看,本该是骄纵性子的。
  可她毕竟母亲是商家女出身,为着这个,连带着她也没少被人说三道四,后来先帝去世,继位的兄长同她感情浅薄,虽说不会有所苛待,却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照顾。
  如此一来,她自然也没能变成刁蛮公主,而是像母亲那样,玉兰花般温婉平和,清丽脱俗。
  看一眼自己母亲,六公主低声道:“母妃应是想提点我,好生同皇嫂相处。”
  “你能想明白便好,”沈太妃微微舒一口气,道:“我听人说过,魏国公家的姑娘品性温和,不是会生事的人,并不难相处,同她交好,自然也不是难事。
  更何况,西凉的那场战事,还不知会如何,万一……”
  沈太妃这句话说的轻柔,其中暗藏的意味却深沉,六公主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战,目光中也掺杂了些许惊恐:“母妃……”
  “若是胜了,为抚恤西凉,或许会有公主和亲,若是败了……”沈太妃压低了声音,语气中也有隐藏极深的担忧:“前代虽也有宫人雨宗室女称作公主,嫁到外头去的,可非皇室女便是非皇室女,哪里比得了真正的金枝玉叶更显诚心。”
  “——无论胜败,还有比送先帝骨肉公主和亲,更能彰显诚意的吗?
  更不必说,无论是你,还是五公主,同陛下都算不得亲近,便是舍了,也没什么。”
  六公主年纪小,想事情自然也不似母亲细致,骤然闻听此言,便猛地坐起身来,这几日面上好容易养起来的红晕也散了几分,凄惨惨的透出几分白,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:“……不,不会吧。”
  “你也别太担心,”沈太妃将女儿按回床上:“我观陛下心性,并非软弱可欺之人,气度使然,想必做不出公主和亲这等气弱之事。再则,这些年他虽待我们不甚亲热,却也不曾有意欺辱,我本也只是有此担心,叫你注意一二才是。你只管同皇后交好,若是将来真的走到这一步,娘娘也能为你求求情,说几句话。”
  事关女儿将来,由不得沈太妃不谨慎,微微加重了语气,她道:“明白吗?”
  六公主虽还心有余悸,神色却缓和下来,用力的点点头,道:“母妃宽心,我都明白的。”
  ~
  青漓与皇帝一道用膳时,便已是午时中,等用完膳,已经到了午时末。
  毕竟天气热,二人也没怎么折腾,只就近留在宣室殿正殿的里间用了膳。
  大概也是为着皇帝方便,里间桌案床榻一应俱全,政事繁忙时,留居此地也是使得。
  用过膳后,自有内侍过来收拾桌案,皇帝看一眼小姑娘,道:“午间困不困?”
  青漓被他这话问的有些脸红——一个上午睡到日上三竿的人,被一个早早起身的人问困不困,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。
  轻咳一声,她道:“不困。”
  “那便随朕去前头吧,”皇帝站起身,要拉着她往外头走:“哪怕只坐在一边也好,免得朕总觉枯燥。”
  青漓却坐在原地纹丝不动,只单手托着腮,道:“衍郎去看奏疏吗?”
  皇帝停住身,反问道:“不然呢?”
  内侍们手脚快,桌案已收拾干净,屋子里眼见着只他们二人。
  青漓眼睛轻轻眨一下,向候在门边的两个内侍道:“你们且退下,把门带上。”
  皇后的话是得听,可皇帝毕竟还在这里呢,那两个内侍也不敢有什么动作,只将目光小心的投到了皇帝身上去。
  皇帝笑了一声,有意为青漓立威,微微提高一点声音:“没听见皇后吩咐吗,还不退下。”
  那两名内侍应了一声,轻手轻脚的合上门,退了出去。
  “小妙妙,”皇帝这才看向青漓,语气温和:“又想搞什么鬼呢。”
  青漓答非所问 ,只抬着眼睛看他,出言问道:“未曾批阅的奏疏,多吗?”
  皇帝略一思量,倒也不避讳她:“算不得少。”
  青漓点点头,又道:“晚一些看,可会出什么纰漏么?”
  “没什么民生大事,”皇帝答道:“自然也无甚纰漏可言。”
  青漓微微一笑,却不多言,只伸手勾住他腰带,拉着他往里头床榻上去。
  小姑娘少有这般主动的举止,皇帝竟不知她意欲何为,也不阻止,只顺从的跟着她,含笑坐到了床榻边上。
  抬手拨一拨青漓耳畔的青玉坠子,他揶揄道:“光天化日的,做什么呢。”
  别人可能会怕皇帝,青漓却不怕,他才刚刚坐下,她便手掌心儿用力,将他上半身压倒在床榻上。
  微微一笑,青漓在他耳边低低的道:“白日宣/淫,好不好?”
  眼波流转间,她顾盼神飞,端的是娇妍出众,分外的动人。
  皇帝一颗心被她撩拨的酥了几分,却还是把持的住。
  只因他不意小姑娘竟这般大胆,倒叫那份吃惊盖住了蠢蠢欲动。
  这里说大胆,倒不是觉小姑娘放肆,而是她明知自己恨不能将她吞了,竟还敢带着自己往床上钻,可不是大胆么。
  “你这话,”皇帝眸光深了些许,缓缓道:“可做得真吗?”
  “这还用问?当然是假的。”青漓一句话打散了皇帝心中的旖旎,弯腰为他脱靴,便将他往里推,随即,她自己也脱了绣鞋上塌。
  她也不管皇帝目光中的疑惑,只伸手叫他合眼,道:“睡觉。”
  皇帝被她一连串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,嘴唇动了动,刚刚想要开口,却被她两根手指堵住了。
  “衍郎,”青漓低头亲亲他的唇,目光温柔,道:“我乖,你也要乖。”
  这样一个小姑娘同自己说这个,皇帝莫名觉得有些好笑,手臂用力,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去亲一下,有些无奈的道:“好端端的,怎么同朕说这个?”
  青漓眼睛一眨不眨,认真的看着他,道:“因为,我心疼你。”
  皇帝不意小姑娘说出这样一句话,竟怔住了。
  “我非草木无心,怎会不知衍郎疼我,”青漓却不停顿,只继续道:“可是,我却也不能只一味叫你疼我。”
  深深看一眼皇帝,她道:“——夫妻相处,本就该互相怜惜的。”
  皇帝明白她想说什么了,目光隐约有些波动,却极柔和,他缓缓道:“还没有人……同朕说这样的话。”
  “跟别人有什么关系,”青漓看着他,目光同样的柔和,却很坚定:“——我自己的男人,我自己心疼。”
  皇帝微有惊讶之意,却见小姑娘到自己怀里去,环住自己腰身,声音有些难过,低低道:“瘦了。”
  她话音低,他却觉心头一颤,涌起一阵说不出道不明的触动来,既酸又甜,难言的熨帖。
  摸摸自己脸颊,皇帝道:“这样明显吗?”
  “不只是脸,”青漓在他腰上轻轻拍一下,语气有些低沉:“这里也是。”
  “那些近身伺候的都没发现,”皇帝笑了一下,语气是难掩的柔情,他道:“我们妙妙是怎么觉察到的?”
  青漓抬眼看他,定定的看一会儿,忽的有些面红。
  皇帝有些奇怪:“说不得么?”
  青漓却忽的笑了,凑过脸去,极轻的吻了吻他的唇,往他耳畔低低的说了一句,声音几不可闻。
  里间的窗半开,六月的风勉力挤了几分入内,带进去一阵带着浅浅躁动的暖波,叫人心头也跟着染几分浮躁,无端烦闷起来。
  可小姑娘的话一入耳,他却觉满心清凉,灵台清明,情肠再不可更软半分。
  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,目光中是毫无杂质的情意,他听她语气含羞,低声答道:“——何须问短长,君身妾抱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