试探
  秦珩瞳孔微缩:“见孟师傅?”
  “嗯, 去见见他。”秦珣点头, “也是该见见他了。”
  秦珩心念微动, 以前皇兄说的, 要将她另外安置, 莫非指的就是孟师傅那里?只是不知道皇兄会怎样对孟师傅讲起她的来历。她试探着道:“要告诉孟师傅么?”
  “我从太平县带了一个人回来, 也该领着去见见师父。”秦珣瞧她一眼, 已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。
  “嗯,好,我听哥哥的。”秦珩心下稍安, 水眸晶灿,又小声重复一遍,“我听哥哥的。”
  秦珣勾起唇角, 过了片刻, 忽然想起一事,皱眉道:“冰雪冷元子不要多吃了, 凉。”
  姑娘家不能吃太凉的东西。
  “嗯, 是, 听你的。”秦珩嫣然一笑, 乖巧极了。
  次日清晨, 秦珩起床后,精心打扮了一番, 有意使自己看起来与之前不同。她与孟师傅相识多年,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, 必须要万分小心才是。
  因为前两次事情, 她今日没穿红衣,一身莹莹浅碧色,清新宜人。她与秦珣共乘马车,在车厢里,取下冪篱,露出自己刻意修饰过的脸。
  修长纤细的眉弯出柔美的弧度,秋水样的眼睛微微下垂,无辜而软糯。琼鼻樱唇,清丽娇美。
  这张脸猛然撞入秦珣的视线,他不由一怔,双目微敛,半晌方道:“这样也好。”
  他心说女子装扮可真神奇,也不知她做了什么,看起来跟平时竟不大一样。
  秦珩轻轻抚了抚耳际的一绺秀发,挡住了耳后的胭脂痣,暗暗琢磨着什么时候,把这个痣给消了就好了。留着终究是个隐患。
  ——她问过秦珣是如何认出她的。当时秦珣冷笑一声:“你从来不知道你耳后有颗胭脂痣吗?”她顿时哑然,后来每日梳妆,总是留意遮挡一二。
  其实如果不是他提及,她还真注意不到她耳后有痣。
  武安侯府秦珩以前来过无数次,但这一次却与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。她从跳下马车的那一刻,就开始提醒自己,从现在起,她是活泼单纯的少女柳瑶瑶。
  秦珣之前是武安侯府的常客,见他到来,下人匆忙去禀报侯爷,并将其迎进府内。
  秦珩头戴冪篱,遮掩着面容,东瞧瞧,西看看,仿若是第一次到这里,心中着实好奇一般。
  下人将他二人领到厅内,并奉上茶水:“侯爷稍后就到。”
  约莫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,武安侯孟越才一瘸一拐走了过来。
  秦珣与秦珩一起站起:“师父……”
  “你来有什么事?还带一个……”武安侯神情有些不耐,脸上的疤痕随着他说话剧烈抖动。然而当他将视线转到随秦珣同来的绿衣少女脸上时,他登时呆住了。
  秦珩此刻早取下了冪篱,她也盯着武安侯瞧,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,小脸上写满了惊讶。
  秦珣扫了她一眼,她连忙规规矩矩站好,低眉垂目,十分恭谨的模样。
  “她是谁?”武安侯向秦珣发问,眼睛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女。
  不等秦珣回答,秦珩就笑道:“你是问我吗?我叫瑶瑶。”
  秦珣冷眸微眯,轻轻嗯了一声,对武安侯答道:“对,她叫瑶瑶。师父瞧她也眼熟,是不是?”
  武安侯脸颊的疤痕颤抖,他仍盯着秦珩:“是眼熟。”
  秦珩大约是受不了他的眼神,自己有些躲闪,也有些惧意。
  武安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可能会吓到人,他尽量温和地笑笑:“你别怕。我问你,你姓什么?是哪里人?父兄是做什么的?你今年多大了?”
  他一时抛出多个问题,幸好这些秦珩早就有准备,一一答道:“我姓柳,太平县人氏。我不知道我父兄干什么的,我十五岁啦。”
  不等武安侯再问,她就笑靥如花,自己问道:“你就是孟侯爷是不是?”她说着看了秦珣一眼,面上有些小得意又像是在求认同:“我听哥哥说,你是个大英雄,以前上过战场,很了不起……”
  她说个不停,武安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。盯了一会儿,她终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。他咳嗽了一声,哑声道:“我是孟侯爷,但不是大英雄。”
  “咦?不是吗?”秦珩面露诧异之色。
  秦珣眼眸半阖,轻声道:“瑶瑶,院子里有棵树,树上有三个秘密,你去看看,你能找出几个来。”
  “找秘密?”秦珩眨了眨眼,“好啊。我这就去。”她冲秦珣与武安侯笑了笑,拎起裙裾,快速朝院子里走去。
  她又怎会不知皇兄是想支开自己?不过,对他要办的事情,她全力配合就是了。
  院子里的那棵树,她并不陌生。但树上的三个秘密,她却是不知道的。她只知这棵树被雷劈过,焦了一半儿还能再长出新芽,一半死一半活。其余的,并不知晓。
  她心说,多半是皇兄信口胡诌的。
  而那厢,秦珣缓缓坐下,呷了口茶,悠悠然道:“师父。我这次去河东,去虎脊山,去荆棘崖,去太平县,别的没见着,就见着这么一个人……”
  “她到底是谁?”武安侯神色恢复了正常,他叹一口气,“她很像齐王。”
  “是挺像,就是性子不大像。”秦珣低头饮茶,藏起双目中的情绪,“她话有点多,也不怕人。”
  武安侯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道:“齐王有个妹妹,若是活着,可能就是她这样吧。”
  秦珣心头一跳:“师父说的是,可惜六皇妹早夭,没活到现在。”
  “是啊,苏尚书府上出了两个娘娘,但是一个流有苏家血脉的皇嗣都没留下来。”武安侯声音嘶哑粗粝,使人听着莫名心生凄然之感。
  秦珣心里有一些异样,然而只是一瞬,就又消失不见。他点一点头:“确实如此。父皇子息绵薄,儿女本就不多。”
  “她没父母家人了?你把她带到京里来?打算怎么安置她?”武安侯皱眉道。
  “啊?”秦珣微微一怔,旋即一笑,“确实没父母家人了,所以我才想着带她来找师父。希望师父能看在四弟的面子上,怜惜她,收容她……”
  “我一个糟老头子……”
  “师父。”秦珣打断了他的话,“师父能暂且收她做义女么?她本是在我府上的……”
  武安侯神色一震:“收她做义女?”随即摇头:“不合适。”
  “师父此话怎讲?”秦珣黑眸沉了沉。
  “我无儿无女,原本收个义女也不是不可。但是,若你想要抬高她的身份,那我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。我如今也只剩一个虚名了。况且,她的相貌酷似齐王,也像苏娘娘。京城里见过齐王的人不少,我突然冒出一个长得跟齐王差不多的女儿,外人会怎么想?不妥,不妥……”
  而且这位瑶瑶姑娘,比起齐王,更像他的母亲。
  武安侯素来话极少,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的话,秦珣不由地一怔,略一思忖后,问了一个不大相关的问题:“师父认得珍妃娘娘?”
  “……”武安侯眼神一闪,摇了摇头,“不认得……我不过是看苏侍郎的容貌,推测出来的。”
  秦珣点头:“原来如此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师父多虑了。人有相似很正常。师父若不愿,那也就罢了。”
  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两厢情愿,孟侯爷既不愿意,他自然也不会强求。
  他想,瑶瑶的身份也不适合再认他人为父。这世上能担得起她一声父亲的,只有皇宫里那位。
  “我倒也不是不愿,只是,不大妥当。”武安侯一字一字道。
  秦珣点一点头,表示理解。那就还住在他府上好了;省得他不放心。他笑了一笑:“师父如果哪一天改变主意了,也不迟。”
  武安侯双目微阖,没有做声。
  秦珩绕着那棵树转来转去转了许久,没找出什么秘密。五月中旬的阳光,洒在她脸上,白净的小脸很快生出一片胭脂色。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,干脆站在树下乘凉。
  武安侯与秦珣二人出了正厅,看着院子里树下的身影。
  绿衣少女微昂着头看向树枝,她额前的一绺头发淘气的跳啊跳。
  武安侯微微眯起了眼,轻声道:“挺好的姑娘。”
  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:若是真有这么一个女儿,似乎也不错。即便不是亲生的,也很好。他可以为她招赘一个女婿,看她生儿育女,一世平安。
  秦珣笑笑,当做回答。
  两人没在武安侯府多留,回去的途中,秦珩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,轻声问皇兄:“哥哥找孟侯爷商量大事?”
  本来双目微阖的秦珣蓦然睁开了眼,目光灼灼扫视着她。好一会儿才道:“没什么大事。”
  既然没成,就没必要告诉她。
  不过今日之事,到底是让他很意外。在他原来的想象中,武安侯孟越无儿无女孤苦伶仃,又一向待四弟和善,不管是什么缘故,肯定会应下此事。但他没想到,武安侯竟然拒绝了,还是用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。
  真是让人费解。
  马车迅速行驶,秦珣心念微动,回想起孟师傅那句“抬高她的身份……”,他双目陡然一亮,仿佛明白了什么。
  他想,孟师傅是不是以为他想娶瑶瑶,但是又嫌弃瑶瑶出身不好,所以才想着给瑶瑶找个义父,以抬高身份,好与他相配?
  秦珣越想越觉得有可能。若孟师傅真这么想,也就难怪会说一句“抬高身份”什么的。
  他不免哭笑不得,天下女子,身份比瑶瑶尊贵的还真不多。而且瑶瑶是他妹妹。即使她不是他妹妹,他也……
  “哥哥……”
  秦珩悦耳的声音将他中思绪中拉了出来,他眸光一闪:“怎么?”
  “没什么啊。”秦珩看他神色怪异,心下微惊,“哦,我是说,你本来是打算把我安置在武安侯府吗?”
  她看着他,眉眼中写满了好奇。
  秦珣眼眸半阖,漫不经心应了一声:“不说这个了,瑶瑶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秦珩从善如流点了点头。她心里却渐渐生出不安来。
  马车继续行驶,车厢里再次恢复了安静。
  大路平稳,马车行得飞快。好在这马车豪华舒适,内有减震装置,尽管行得快,车内人也丝毫感觉不到颠簸。
  秦珩昨夜心里有事,未曾安眠。如今车内安静,她困意袭来,干脆闭目养神。
  晋王府渐近,马车里却忽然停了下来。
  马车停得急,秦珩一时不察,身体前倾。她瞬间清醒过来,心中暗叫不好,这回可要跌倒了,说不定还要摔出车厢去。
  她竭力使自己稳住身形,与此同时,她的手被人拉住,柔软的腰肢也被完全禁锢住。
  她确实是好端端的,没跌倒也没掉下去。但是眼下的情况好像并不比那好到哪儿去。
  她一惊,急忙回头:“哥哥……”
  声音中充满了惊恐与不安。
  几乎是一瞬间,秦珣就松开了她。他神色如常:“没事吧?”
  “我……我没事。”秦珩低下头,耳朵发烫,她深吸一口气,默念两遍,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……”
  方才,好尴尬啊。
  秦珣轻嗤一声:“你念佛干什么?感谢你没掉下去?”
  “王爷没事吧?”车夫在外面高声问道,“路上有些小故障,惊扰了王爷。王爷莫怪。”
  秦珣沉声道:“无碍,继续前进。”
  “王爷,没法儿前进。”车夫接话道。
  秦珣诧异,掀开了车帘。宽阔的道路中间,横了一辆马车,那马车大概出了问题。几个戴冪篱的女子站在马车边。
  他冷眸微眯,看清那是定方伯家的马车。定方伯是陶皇后的娘家二哥,定方伯家离此地可不近,他家的马车怎么会停在这里?
  “咱们先等会儿看看,不行就改道。”秦珣低声吩咐马车。
  “好嘞。”
  秦珩神色早恢复了正常,她偏了头问:“外头出事了?”
  “没事,一辆马车坏了,很快就能修好。”秦珣随口答道。
  但是很显然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。
  晋王府的马车刚停下没多久,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:“敢问可是晋王府的马车?”
  一个头戴冪篱衣饰华贵的女子快步走至马车前。
  车夫手里的马鞭抖了一抖,如实回答:“是晋王府的马车,不知小姐是……”
  “这可真是找对人了。我是定方伯府的小姐。我今日外出访亲,马车出了故障,恐不能行。”陶小姐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意,“马车里是晋王么?”
  车夫回头看看纹丝不动的车帘,点了点头:“是。”
  “王爷,能跟你商量件事吗?”陶小姐又走近了几步,“王爷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府中?然后王爷再自行回去?”
  她声音清脆,又离得近,秦珣在马车里自然听得一清二楚。他略一沉吟,回道:“原来是陶小姐。送你回去也没什么,只是本王车中尚有女眷,恐不大妥当。此地离寒舍不远,步行也不过半刻钟的路程。不如遣人去寒舍再赶一辆马车,专程送小姐回去,岂不更加方便?”
  “这……”陶小姐语气中难掩失望。
  秦珣连下车都不曾,又道:“劳烦小姐稍等片刻。”
  “……好吧。”
  车夫不等秦珣吩咐,便扬起马鞭绕道而行。
  秦珩在车里,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。她小声问:“是那个陶小姐?”
  她问的含糊,秦珣却听得明白。他点了点头:“对,大概是那个陶小姐。”
  定方伯只有一个女儿。
  说起来这位陶小姐在京城,还颇有些名气。
  “送她回去也没什么,她在路上……”秦珩轻声道。
  “不是不管她,是等会儿再说。”秦珣想起什么,双眉一拧,“先把你送回去。再说,我这般送她回去,不大合适。”
  这一日到底还是他们先回王府后,秦珣教车夫原路返回,去送那位陶小姐回去。
  然而,车夫没多久就回来了,禀告秦珣,说是定方伯府的马车已经不见了,大约是马车修好,已然回去了。
  秦珣只点了点头,表示知晓。这事,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。
  直到十多天后,皇帝召他进宫,一派慈爱的样子,说起他该娶妻了。
  秦珣心头一跳,娶妻?他少年时期,倒也曾动过娶妻的念头,想过自己的妻子一定要贤惠美貌又聪颖,要如何如何。
  但是近来,他好像很少在想起这方面的事情了。
  如今父皇问起,他只答了一句:“孩儿尚无娶妻之念。”
  “怎么?你莫不是要说,‘边境未平,何以家为’?”皇帝戏谑道,“十八了,不小了。今年定下,教礼部好好准备,等成亲也到明年了。以前没有娶妻的念头,现在也可以有了。”
  秦珣心头有些茫然,他现下确实不曾想着娶妻。萦绕在他心头的,是朝中大事,是边境安危,是瑶瑶的身世秘密,娶妻生子,对啊,娶妻生子,他怎地忘了娶妻生子?
  如果他要娶妻,他该娶个什么样的姑娘?
  端庄贤惠的?温柔沉静的?或者是……
  皇帝下场的凤目微微眯起,看儿子的神色有些不对,他笑了一笑:“朕心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,想来你也会满意……”
  “谁?”秦珣心中一凛,忙道,“不知父皇指的是哪家姑娘。”
  “说起来,她是你的表妹,你也不算陌生的。”皇帝哈哈一笑,“我儿可还记得你陶家舅舅的女儿?”
  秦珣先是一怔,陶家表妹?
  “定方伯膝下有一爱女,与你年纪相当,美貌贤惠,跟我儿极为相配。朕有意为你们指婚,想先听一听你的意思……”
  秦珣心神一震:“陶小姐?”他回想起那日在街上的场景,心头莫名有种怪异感,他摇了摇头:“如果父皇是问儿臣的意思。那儿臣的意思是:儿臣不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