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78 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
  宁霏、辛夷和执箫带着谢渊渟,在太子拖延住御林军的那几个时辰里,先去了一趟谢渊渟的桃花小院,乔装打扮之后,立刻出城离开京都。
  宁霏知道建兴帝很快就会派出追兵拦截,这时候去凌绝峰九重门肯定是最安全的,朝廷的官兵和江湖门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,一般不会追到凌绝峰上面去。
  但凌绝峰距离京都太远,来回都要两天,要是京都这边发生什么变故,在凌绝峰来不及反应,而且她也有必须要留在京都做的事情。
  所以她只是带着谢渊渟去了京都郊外的一座庄子上。这是九重门在京都的据点之一,明面上是位置偏僻的普通农庄,但地下建有暗室和密道,外面只有一条道路能通向庄子,随时有人看守,即便官兵追到这里来,也能躲进暗室或者从密道离开。
  谢渊渟在第二天终于醒来,还不大能下地行动,不过只要意识能保持清醒,就说明他体内中的毒正在顺利退去,接下来静养个三五天就没事了。
  “我先进城一趟。”宁霏说,“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养病,身体所有部位的知觉恢复之前,不准剧烈动作,也不准离开庄子,除非你想余毒发作落下终生残疾。我会让辛夷和执箫监督你。等完全恢复之后,再来京都跟我会合。”
  谢渊渟问道:“你进城干什么?”
  “从庆王那里讨点债回来。”宁霏淡淡说,“我自损了一大片黑子,空出棋局,现在应该到了重新开始落子的时候了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距离阮府灭门案和刑部大牢投毒案已经过去十来天,眼看年关将近,尽管建兴帝下令年前必须要有结果,但无论哪个案子,至今还是没有查出什么实质性的线索来。
  建兴帝派了御林军去抓捕谢渊渟和宁霏,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,这两人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。问太子府的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,对太子和太子妃一家人总不可能严刑逼供,他们只说什么都不知道,拿他们也没有办法。
  一连串重大事件都停滞不前,毫无进展,建兴帝心情烦闷,又开始变得暴躁易怒。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天气格外寒冷,身体更是每况愈下,从小年过后就暂停了早朝,卧床不起。
  建兴帝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,这一病来势汹汹,不像以前那样还有挽回的余地,病情像是滑坡般一路恶化下去。
  病得越重,眼看着死亡的阴影一天天迫近,建兴帝就越害怕越焦急;越害怕越焦急,心理压力越大,就病得越重。
  太医院的太医们急得焦头烂额,用尽了全身解数,灵丹妙药奇方异术不知道用了多少,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。
  以前医术最高的两个人,宁霏带着谢渊渟逃了,不知所踪;白书夜和李家一起去了漠北,传信过去把人叫过来至少要一个月时间,那时候黄花菜都已经凉了。
  建兴帝情急暴怒之下,处置了好几个太医,但高压也无法逼出急中生智的妙方,他的病情仍然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。
  皇宫里渐渐传出风声,皇上这一次怕是大限将至,撑不过去了。
  礼部那边悄悄开始暗中准备建兴帝的后事,朝廷里也是暗潮汹涌,议论纷纷。建兴帝得知之后大怒,打压过一次,但事实摆在那里,还是阻止不了这风声的扩散。
  大元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了。
  最重要的自然是皇位的继承人。建兴帝到现在还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寿数将尽,也没有要立传位遗旨的意思,但眼下能继承皇位的,除了太子就是庆王。
  太子刚刚被建兴帝处罚,被削去了职权,现在还禁足在太子府。而庆王因为出身问题,一直以来并不受建兴帝看好,以前也没有要传位给他的意思。
  现在这情况,建兴帝的遗旨到底会传位给太子还是庆王,还是个未知数。
  去年过年的时候,益王和镇西王领兵围攻京都,今年也没好到哪里去。大元朝中上上下下的百官朝臣,在忐忑不安中过了这一个年。
  ……
  庆王府。
  阮茗已经从阮府灭门案的阴影中渐渐走出。庆王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时候,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她身边陪伴安慰,弄得她都不好不振作起来。
  而且她最近也忙得没有工夫一直沉浸在悲伤中。庆王和太子本来都替建兴帝分担了一部分政务,但随着太子被削权禁足,建兴帝病倒,这些政事就全部落到了庆王的头上。
  她要帮庆王整理情报,要调派联络庆王的党羽下属们,要跟非庆王一派的朝臣往来周旋,为夺嫡最后的关键时刻做准备,还要注意隐藏掩饰,不能让建兴帝觉察到庆王的野心,以免建兴帝一时情急冲动之下打压庆王……
  以前对于庆王的那点疑心,在这忙碌之中也被渐渐搁置在了一边。
  大年过后,京都的各个权贵世家开始恢复走动,但仍然笼罩在一片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。众人私底下来往时议论的话题,三句话不离建兴帝的病情和如今的朝局,尤其是太子一派和庆王一派,更是提心吊胆。
  夺嫡斗争持续了这么多年,现在也许就是决定鹿死谁手的时候。无论是传位给庆王还是太子,朝局上的动荡都无可避免,京都很快就要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浪。
  因为建兴帝病重,京都一切饮宴娱乐活动都被禁止,各种聚会也几乎都暂停了。阮茗想要继续跟其他夫人贵妇见面,维持人脉信息的畅通,就只能上门去做客拜访。
  一天上午,她乘坐马车前往礼国侯府的半路上,前面街道中央一辆载满了菜油的牛车翻倒,几个大油桶从车上滚下来摔破,流了一路面的菜油。
  前几年京都就发生过一起类似的事件,也是街道上装着油的马车翻倒,油泼得到处都是。结果有人在街边的酒楼楼上洒了一大片火星下来,导致半条街道化为一片火海,街边建筑烧成一片废墟,烧死烧伤了几十个人。
  不少百姓们都对这起事件心有余悸,现在又看到类似的场面,心理阴影一下子被唤了起来。纷纷绕路而走,谁也不敢靠近过去,生怕再一次发生当年的惨剧,以至于大半条街道都是空空荡荡的,一个行人都没有。
  “王妃,我们要不要也绕路走?”车夫问阮茗,“前面挺危险的。”
  阮茗往外看了一眼:“绕路走吧。”
  从这里去礼国侯府,不走主街的话,就得绕过好几条小巷。小巷里的路面自然没有主街那么平整,坑坑洼洼,马车一路上都在颠簸。
  “就这段路不好,前面就到大街上了,王妃您忍一忍啊。”
  车夫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赶着车,后面车厢里的阮茗没有回答。
  “这前面路上有个大坑,王妃请坐稳了,小心磕到碰到……王妃?王妃?”
  车夫一直没听到阮茗出声,停下马车,疑惑地转身掀开帘子朝车厢里面看了一眼。
  阮茗仍然好好地坐在车厢里,像是刚刚回过神来的样子:“刚刚在想事情,走神了没听见。出什么事了?”
  车夫松了口气道:“也没啥事儿,就是提醒王妃前面路不好。王妃刚才一直不做声,小人还以为王妃出什么事了。”
  阮茗挥挥手:“没事,走吧。”
  车夫赶着马车出了小巷,又过了一条街,到礼国侯府门口,阮茗从马车上下来,后面一辆马车上她的两个丫鬟也下来,跟着她进了礼国侯府。
  庆王府的两辆马车驶过去的小巷里,过了片刻之后,小巷旁边一座不起眼的老旧民宅里面,一个女子才被解开了哑穴。
  这女子带着面纱,面纱下的脸上有一大片几乎占满了整张脸的黑褐色胎记,赫然才是真正的阮茗。
  阮茗望着眼前刚刚把她从马车里面悄无声息地劫出来,又替换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易容者进马车假冒她的一行人,冷笑了一声。
  “原来你还留在京都,胆子倒是挺大,不知道御林军正布下了天罗地网搜捕你们么?”
  对方领头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,身着利落的短装,容貌甜美可爱,笑眯眯地在她的面前蹲下来。
  “当然知道,但这么多天了,我还是好好地在这里,所谓天罗地网也不过如此而已。庆王妃的胆子也不小,落到我们的手中,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下场?”
  阮茗冷冷道:“我的全家人都已经死在了你们手中,我不过是即将要跟他们团聚而已,有什么可怕的?”
  宁霏感叹地摇了摇头:“庆王妃看来还是太天真,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的性命,拿死亡来吓唬人是最没出息的做法,这世上有的是比死亡可怕百倍的事情,只是你没见识过而已。”
  阮茗的脸色微微白了几分,没有说话。
  宁霏继续道:“庆王妃说自己的全家人都死在了我们手中,也不尽然,庆王府难道不也是庆王妃的家么?”
  阮茗沉下脸色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  宁霏微微一笑:“带你回趟家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庆王府。
  即将面临夺嫡斗争的决战,改朝换代的前夕,本来应该是气氛最紧张的时刻,然而京都外界越是黑云压城,风起云涌,庆王府就显得越是平静。
  庆王坐在花园里的亭子里,面前是一架七弦琴,正在对着湖水抚琴。
  他现在每天在府中,除了逗鸟养花以外就是弹琴作画,悠闲从容得跟他以前作为一个逍遥皇子时一样,丝毫没有半点面临天下动荡该有的模样。
  至少,表面上看是如此。
  建兴帝大限将至,对于死亡的恐惧越发强烈,任何一点有野心的迹象都有可能刺激到他,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。事实上,庆王这么闲散低调,才是最稳妥的表现。
  冬日里原本淡蓝高远的天空,渐渐密布起阴云,像是要开始下雪的样子。庆王一曲终了,停下了手。
  “出来吧。”
  从湖边光秃秃的花丛后面,走出了一个男子,是太子府里小厮的打扮,身形有些微胖,面貌平平无奇。
  庆王把七弦琴放到一边,转过身来。
  “千面无常再次来到庆王府,有何贵干?”
  那男子笑了一声。
  “庆王殿下好眼力。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?”
  “庆王府里普通的小厮,没有你这么高的武功;江湖上有这么高武功的,没有你这种假扮成庆王府里普通小厮的易容术。”
  那个被叫做千面无常的男子再次一笑。
  “庆王殿下谬赞了。在下这次前来,是向殿下告辞的。”
  庆王道:“为什么?”
  千面无常道:“在下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跟殿下说过,在下学易容术的时候,还有一个同门师弟,出师后隐于江湖,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。殿下也知道,七皇孙在江湖上有势力,最近通过师弟打听到了在下,猜测在下就是那个假扮成七皇孙进入阮府放火的易容者,现在正在追查在下的行踪。在下最好还是暂时离开京都,避一段时间的风头,免得真被追查出来,牵连到殿下。”
  庆王的一只手在七弦琴上轻轻拨动,但没有发出声音:“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周折,若是肯入庆王府,本王一定保证你的安全,不用担心会被任何人查到。”
  千面无常笑了一笑。
  “殿下的心意在下明白,但在下一向闲散惯了,志不在人麾下,恐怕难以担当辅佐殿下的重任。不过殿下放心,在下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而已,跟殿下之间的合作并没有终止。在下是个生意人,殿下有用得着的地方,可以尽管开口,只要价钱合适,像上次阮府那样的任务,多少在下都会为殿下完成。”
  庆王叹口气。
  “罢了,你是江湖闲云野鹤,把你困在一个地方原本也难。既然你担心有危险,暂时离开京都避一避也好。京都这边的局势乱不了多久,尽量早点回来,本王这边虽然也有易容人才,但远远不及你的本事,今后需要你的地方还多得是。”
  “在下明白,殿下放心。”千面无常道,“那在下就告辞了。”
  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花园里面走了出去,一路上对碰到的人行礼致意招呼,所有人看见他都是一幅熟识的样子,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,谁也没有认出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庆王府里的小厮。
  庆王等到千面无常走远了,这才做了个手势,季嵩从他后面的另一边走出来。
  “殿下?”
  庆王又把七弦琴放到面前:“派人封了千面无常的口。”
  季嵩一怔。
  “可我们以后确实用得着他……”
  “当然用得着。但天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精通易容术,就算本事再大,我们也不需要一个掌控不了的高手。他既然担心被太子一派的人查出来,那我们就尽善尽美,送他去一个永远不会被查到的地方。”
  季嵩点点头:“属下明白了,这就安排人去封口。”
  季嵩离开,庆王调试了一下七弦琴的琴弦,再次开始抚琴。
  在距离亭子数丈远的地方,一片假山的山洞里面,一块山石悄无声息地被挪回了原处。
  假山下面,是一条狭长的地道,通往庆王府之外。
  地道的四壁都铺垫了一层厚厚的棉絮,人行走在其中,脚步声呼吸声完全被棉絮吸收,听不到一点动静。
  宁霏带着阮茗,从地道中离开庆王府的地界,一直到了地道尽头的一间暗室里面,这才解开阮茗的穴道。
  阮茗坐在那里,全部穴道包括哑穴都解开了,但她没有动,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只是静静地泪流满面,仿佛化成了一座只会流泪的雕像。
  宁霏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来,自己也坐在她的对面,她像个木偶一样,只会呆呆地任人摆布。
  “看到了吧。”宁霏说,“这世上有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。”
  阮茗眼中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。
  刚才的那短短片刻时间,她的确看见了最可怕的事情。
  宁霏带着她躲在假山后面,她看见了庆王、千面无常和季嵩,也听见了他们之间的全部对话。
  她一点也不愿意相信她所听到的一切。开始的时候她坚决认为是宁霏找了人来易容成庆王混进庆王府,编造谎话来骗她,可是她太熟悉庆王,即便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内在,她也熟悉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,不经意的姿态,以及任何易容术都模仿不出来的琴声。
  哪怕对方的易容术实在太高明,她看不出来,那后来的季嵩也不该看不出来。季嵩是庆王的第一谋士,在庆王身边待了二十多年,如果庆王真的是由人假扮,以季嵩的眼光不可能识破不了。
  而要说连季嵩都是假扮的,那么只有整个庆王府都落入对方控制之下,才会发现不了庆王府里这么重要的两个人都被掉了包。
  这种可能性显然为零。因为宁霏如果有这么大的本事,派人天衣无缝地冒充庆王和季嵩,那现在还抓着她干什么,直接一锅端了庆王府就行了。
  她为庆王找尽了各种借口和理由,但发现都无法掩盖过去。她在心底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,眼前的这个庆王是真的,他所说的一切也是真的。
  宁霏继续道:“我以前就对阮姑娘说过,你不了解庆王真正的为人,追随在他身边,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。即便不是为你自己后悔,也为你的亲人。我想你应该能明白,他为什么要灭阮府的满门吧?”
  “刚才你看到了,千面无常不愿意入他的麾下,他就毫不犹豫地要杀对方灭口,因为他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而且还不受控制的合作者。你当然要好一些,你对他有知遇之恩,愿意为他尽心尽力,但这对他来说还不够,他需要的是你对他死心塌地。”
  “所以他设了一场大局,灭掉整个阮府,斩断你的后路和依靠,让你除了庆王府以外无处可去,只能留在他的身边尽忠于他,别无选择。同时把罪名栽到七殿下的身上,又能挑起你对太子府的仇恨,让你不择手段地帮他对付太子府。还能逼迫太子府违逆皇上,我和七殿下抗旨潜逃,以致于太子获罪被罚。一箭三雕,你们阮家在火海中丧生的五十三口人,对他来说,应该算是死得很值得了。”
  “住口!”阮茗突然尖叫起来,抱着头蹲下身去,缩成一团,“不要再说了!”